他遇見的這群故亡之物熱情洋溢得彷彿自己是個同他們久別重逢的老朋友，相識不過半小時光景便極其熟絡地同唐微白談天說地——什麼荒漠裡面住了多少種奇奇怪怪的魔物，每種魔物的領地範圍怎樣怎樣；朝廷上那群吃納稅人錢不幹正事的大臣們如何如何分為兩個陣營，天天為了得到國王青睞你爭我搶明爭暗鬥；國家最大的商行近些日子要在首都開有史以來最大最重要的拍賣會，雇了好幾批故亡之物給他們從全大陸各地收購好東西；還有法師聯盟的主席大人五十年前提出要容納他們這群闊別人類社會已久的故亡之物，攜手共進，共創福祉家園。

「等一下？讓你們重返人類社會？」唐微白聽見這裡一愣，只覺得頗為不可思議。上個世界的他就算是個亡靈，也從沒想過竟然真的有人會願意讓人類社會中被傳為亡靈法師最忠誠的助手的故亡之物們進入人類世界。

要知道稍微故亡之物可是能止小兒夜啼的。

「說到這個，法師聯盟的主席大人可真是好人。要知道我們這群故亡之物躲在這片大陸的各種犄角旮旯裡面，從來都沒動過什麼害活人的心思，就因為嚇人，所以一被發現就要給消滅掉，真是太可憐了。」一個骷髏滿懷敬意地說道，兩隻森白的手骨疊在胸前做十字狀，「之前還有謠言說我們這些故亡之物喜歡幫助邪惡的亡靈法師！天可憐見，誰不知道亡靈法師是我們的天敵！趁我們不備佔領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可憐人的家，連窩端了以後全部催眠，連自己的想法都不能有就被弄去當擋死盾牌！」

周圍一圈故亡之物連連點頭，有些甚至掏出了手絹委委屈屈地擦眼眶，視覺效果十分驚艷。

「我們但凡聽見有什麼亡靈法師的傳聞，躲得比兔子都要快，結果還是要背負罵名，簡直不能再可憐！」空中飄著的一隻亡靈插話，手上還捏著擦淚的帕子，「你簡直不知道五十多年前我們的日子過得有多慘！跟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還沒有政策保護，從白天提心弔膽到黑夜，生怕一個不注意就徹底離開人世間了……」

他話說到一半，打出一聲巨大的哭嗝，眼淚又涌了上來，連忙舉起手帕去擦，旁邊有亡靈輕拍他的肩安慰他。

「還是多虧了偉大的法師聯盟的主席大人！」被搶了話的骷髏連忙趁機將話頭搶回來，心有餘悸地再三回頭確認那個插話的亡靈正哭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不會再過來搶他話，「偉大的法師聯盟的主席大人在多次對我們進行調查研究後了解到了被隱瞞多年的真相，明白我們故亡之物金子般純潔美好的本質！力排眾議在國王面前為我們爭取到了步入人類社會的資格！我們永遠感激那位大人！」

唐微白坐在地上聽得震驚。他在現實生活中只是個小職員，根本無處插手任何能改變整個社會的提案或者議題，但卻更能明白憑藉一己之力改變全國人民對某件事物的固有觀點這件事有多麼難以做成——即使是在一間小的辦公室，想要一個人改變全辦公室十來個人對某件事的固有印象都是件天方夜譚的事情。想要做成那位法師聯盟的主席那樣，不知道要經歷多少個被人惡意揣測毀謗的日日夜夜，做出多少犧牲付出多少汗水才能一步步將人們的思想完全扭轉過來。他猜測這位法師大概將畢生的精力都澆築在這件事情上面，畢竟即便是法師，生命長度也無法超過一百二十年。

他環視周圍故亡之物的神情——如果他們真的有的話——每一個故亡之物在聽完剛才那段幾近於彩虹屁的發言後都紛紛點頭深表贊同。

他登時對故亡之物們口中所提及的那位法師聯盟的主席大人升起一股由衷的敬佩之情。

「那位大人可真是一位偉人。」他表達讚歎，果不其然收到故亡之物們投來的「你很有眼光很有前途」的目光。如此發言一方面是因為唐微白真的為那位大人的所作所為而折服，另一方面則是順從這群故亡之物的意思——它們大概是唯一能將自己帶出荒漠的「人」了，他必須在到達人類的國度前抓緊它們。

不過……

「駔格大人不僅是偉人！他還特別好！」一個稚嫩的童聲突兀地響起，故亡之物叢中一個漂亮的小亡靈大聲道，「他還給過我糖！告訴我說以後要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亡靈！」

熟悉的名字闖入唐微白的耳廓。他的腦子當即回蕩的全是那個名字，條件反射似的轉過頭去，震驚地望向那個大聲說話的小亡靈。方才的那些敬佩與讚歎悉數化作思念盤踞在心口，令他無法再多去思考其他事情。

她剛剛說什麼，她在說誰？

「愛麗莎你怎麼能提大人的名字！大人會生氣的！」旁邊有亡靈連忙捂住小姑娘的嘴，看見唐微白投來的震驚目光，誤以為是對方不明白自己為何不許小亡靈說他人名諱，無奈地沖他笑笑解釋道，「我們故亡之物到底……有些不好，說了大人的名字只怕會給大人去天堂的路添麻煩。」

「他要去哪？去天堂？天堂是什麼地方？」唐微白在乎的卻壓根兒不是這些，那句「給大人去天堂的路添麻煩」順利給他本不平靜的神經再添波瀾，「駔格在哪？！告訴我！」

「朋友，您冷靜一下，您認識那位大人嗎？」旁邊的骷髏上前拽住已經起身要走向那亡靈的唐微白，「大人前段時間剛剛逝世。如果您有事找他怕是也來不及了……」

唐微白紅著眼眶轉過頭，一把攥住骷髏拽他的手骨的手腕，用力之大幾乎將對方骨頭掰斷，「他死了？」

故亡之物們雖然不了解這位陌生的外鄉朋友同那位大人到底是什麼關係，但這不妨礙他們看出這位外鄉朋友此時濃郁的悲哀之情。他們沉重地向唐微白點點頭，小聲道：「請節哀。」

在一分鐘內同時經歷狂喜與絕望，唐微白被抽去了所有力氣，癱坐回地面上。他粗氣喘了半天，生生將眼淚憋了回去，用臟手捏捏鼻子，將鼻涕擦在地上。

那邊捂著小姑娘嘴的亡靈見他終於恢復平靜才將手放下，輕輕給小亡靈揉臉。

被捂嘴的小姑娘也頗有些委屈，一邊被揉臉一邊紅著眼眶嘟嘟囔囔：「大人跟我說過我可以喊他名字的……」

「我們不能……」給她揉臉的亡靈還在好脾氣勸她。誰知小姑娘一甩手拍開那亡靈的手，顛顛飄到唐微白面前。

「哥哥，我們真的不能嗎？」她忿忿不平，鼓著臉要唐微白為她評評理，「人類都能喊，我們為什麼不行？駔……那位大人真的會因為我們喊他名字不高興嗎？」

唐微白抬起眼，小姑娘蒼白的小臉上滿是傷心與不平。

他想起來他要離開駔格時，那傢伙也是這樣的表情——不，那傢伙幾乎是悲憤欲絕了。

想著想著他又有點想笑，覺得自己現在這樣簡直不像話——都沒點大人樣子。他撓撓頭，沖小姑娘笑了一下，輕言細語道：「沒關係，你們喊就是了，他肯定不會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