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無夢

貞觀三年，清明前一日，寒衣節，雨濛濛。

李世民早早的處理完政務，接見完眾臣，回到甘露殿，盯著更漏熬油似的數著時辰。

天終暮，他抱著一卷畫像合衣躺到床上，將閉上的黑眸里忐忑而期盼。

自武德九年到而今，足有三年，他再沒見過那人的影子。即便他有數不清的那人的畫像，姿態各異，可畫像卻不會動，也不會……喚他世民。

想來，便是他在，也再不願叫了。

你定然是恨我的。

怎能不恨？

我自己都恨。

整整三年，他每覺皆是一覺到天明，一夜安眠，也一夜無夢。

傾慕了數年，夢了數年的人，一下子斷送在自己手裡，音容皆逝。

他無數次地去期盼，無數次地絕望，但絕望之後他又不得不接著期盼。

我怕，如果不這樣盼著，我很快就想去找你。

一年三百六十日，無日無夜不相思。

一年的三大鬼節，竟是他最期待的日子。

好夢也好，惡夢也罷，只要有你的影子。

求你，給我一個夢。

［一］

許是白日有所思，他如願了。

他坐在高高的城牆上，四周迷霧重重，不能視物。

縱不能視，他亦清楚這是哪裡。

這是他一生的惡夢，玄武門。

此時他不像在做夢，他很清醒，清醒地知道這是玄武門，即將發生什麼事。

他專註地往下俯視，迷霧好似波浪一般層層漾開，露出下方的境況來。

他看到另一個世民，或說，是過去的自己。

他也看到了建成，他最大的愛與悔。

我的大哥。

李世民此時只想一躍而下，站在他的身邊。

李建成一身秘銀甲胄，黑髮披散，頭盔早不知在何時滾輪在何方，血在他妖孽的臉上畫下絕美而墮落的痕跡。

胯下白馬悲鳴。

短兵再相接。

殺聲震天，流血漂櫓。

平日里甲胄輝煌的勇士們已有一大半命折於此，他們躺在地上，不時有腳或馬蹄從上面踏過。

成王敗寇，何其可悲。

李世民看清了李建成的眼神，那是過去的李世民，李建成對面的李世民沒有看清的。

一種決絕，一種心傷。

或說，不可置信的心傷。

原來你並不相信我會對你如此動作。

他的心很痛，他很後悔，可是他還是看見了過去的自己彎弓搭箭。

箭矢如流星，劃破了玄武門的黑暗。

天快亮了。

李建成從馬上緩緩栽下，箭尖從背後透出，他雙目緊闔，好像只是忍受著身上的污漬睡一覺。

也好像，從來沒想過躲。

最終，也沒有看過李世民一眼。

「不要。」

李世民凄然叫道。

他很想跳下去，或者可以飄下去，可是他偏偏動彈不得。

好像有什麼東西，或是釘子，或是長戟，將他的魂靈緊緊釘在了那裡，逼迫他看完這一場悲劇。

就連眼皮子，都不能稍閉。

他看著過去的自己跪在他的屍體前，他從自己的眼裡看到了悔意。

無濟於事。

天亮了。

朝陽行出湯谷，灑下遍地晨曦。

好像連地上妖異的血跡，斷胳膊斷腿和屍體，都多了幾分聖潔。

好像他們本該躺在這裡。

今日的日頭極好，只是沒有了建成，多了血腥氣。

那人的屍體早已經被自己妥善收起。

李世民坐在城牆上，為自己當時還未完全糊塗而慶幸。

另一個李世民囚了李淵，登上了大唐帝國的最頂峰。

一切的一切，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樣。

而他，除了心痛後悔之外，也感到不忍再看。

所以，當他發現了那個不同時，他很是興奮。

特別是，那個人和建成長的毫無二致。

男子一襲黃衣，繁複而美妙的暗紋在貞觀元年的陽光下流光溢彩，他氣宇軒昂，尊貴優雅。

他的身後，跟著幾名黑衣人，俯首帖耳，頗為恭敬。

那黃色，恍然讓李世民覺著，見到了秦王府中盛開的姚黃。

那張臉，是他心心念念的臉。

如果是武德十年的太陽，也許會更加美麗？

他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那人，看著他們旁若無人地走在皇宮裡。

確實，也沒人看得見他們。

這是神？還是鬼？

李世民堅持認為，前面的建成是神，後面的跟隨者是鬼。

但是他妒忌那幾個鬼，可以光明正大地跟在他的後面，而自己，再也沒有這個機會。

第一日，那人去了東宮，站了半盞茶時間。

他就是我的建成。

李世民已然肯定。

第二日，那人去了大明宮，磕了三個頭。

第三日，那人手上攜了一壺酒，來到太極殿前。

三杯酒。

李世民覺得，自己似乎恍恍惚惚地聽到了那人的聲音。

邈遠，卻清雅依舊。

「一杯祭天，姚黃再不下界，永無再見之日。」

「二杯告地，一世人兩兄弟，你贈一箭，我還杯酒，因果盡銷。」

「三杯定心，為神仙者，無情無欲，再無糾纏。」

李世民說不清是喜是悲了，這些話，讓他有一種荒唐的感覺。

彷彿………建成，也喜歡著他。

忽然間，金光大作，天降靈雨。

身後鬼差盡皆跪伏，那人亦拱手示敬。

有聲自九霄傳下，席捲四方。

「仙君姚黃，末世劫畢，赦令百年內歸天。」

那聲音，煌煌浩浩，威儀無盡。

那人淡淡道了聲：「姚黃領旨。」

他不再是我的建成了麼？

不，他就是我的建成。

該慶幸你沒有死，即使我再也見不到你。

該慶幸我還能多看你幾眼，即使這是永別。

李世民死死的盯著那人的身影消逝而去。

仙君姚黃。

牡丹花神，花中皇者。

最好的一切本就該屬於最好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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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於甘露殿遍植牡丹，尤愛姚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