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一夢驚醒，坐在榻上久久不能定神，窗上的紙破了口，轉頭便能瞧見桃林外的天灰白，有隱約金光要暈開來的模樣，公子抹了抹額上的汗漬，掀了軟被下榻，手腳卻僵得一番顫抖。

自打同相爺去了趟集市回來，便常常做這樣的夢，有時是夜裡驚醒，便望著滿是塵土的房子至天亮，有時是晌午驚醒，便喝壺酒定魂。那是他向來都不願去想的畫面，十四年來，躲無可躲，住進了他的夢裡。

今日又去給屋後翻了新土，瞧見許多蚯蚓在泥里打滾，公子捉了些拿來下酒，還想摘些野菜，可走了沒幾步，被地上的石頭絆倒了，摔碎了腰間的鈴鐺，公子坐在地上部曉得起，痴痴望著那些鈴鐺片兒，許久。

「這位公子」身後 何時來了人，他也聽不見「請問，這桃林賣酒的瘋子家往哪兒走？」是位眉目清秀的書生。

公子沒理他，趴在地上撿鈴鐺片，一邊撿一邊掉，嘴裡嘟嚷些旁人聽不懂的話。書生等了片刻沒得到回應，便自言自語的離去里「真是怪哉，這青石山真是怪哉。」

鈴鐺片撿回來了，公子又心急火燎的要將這些碎片拼好，自責和難過皆糅雜在那一句一句的「壞了…壞了，壞了……」里。

那日，公子坐在桃樹下，哭得似個孩童。

十四年前的那日，他還站在武英殿里，手持長劍，身披戰甲，身後是他的五千精兵，地上橫屍遍野，血流成河，王位上，是他的殺父仇人，也是養育他十幾年的皇帝。

宸帝膽戰心驚的灘在皇位上，這宮牆內外，他已然不知，有多少是他的人，又有多少是方逍的人，方逍殺紅了眼，雖不是親生，可終究喊了十幾年的父皇，方逍卻無半分手軟，一刀一劍，皆是張幾許臨別前那幾句，信你的野心勃勃，信你的不擇手段，信你的六親不認……

那便如你所言，看我殺透這宮廷。

一劍未落下，二皇子走近武英殿大呵「住手！方逍！你還要不要他的命了！！！」

一串鈴鐺被扔在地上，叮噹脆響。

方逍拾起那串鈴鐺，眉頭緊鎖，怒意重重的攥上二皇子的衣襟，咬牙切齒道「你把他怎麼了？！」

二皇子言「你若不傷父皇，我自然將他平安送回你府上。」

「他在哪？」

「方逍，你該感謝我，給你爭取了一次機會，要他還是要這皇位，你再選一次。你可知，我遇見他時，他正在尋死。」二皇子瞧了眼方逍心神不定的模樣，心中暗暗鬆口氣。

「我問你他在哪？！！」方逍幾乎歇斯底里的咆哮而出，二皇子幹脆利落說出了張幾許的下落「岑江邊。」

方逍趕到岑江時，除去瑟瑟冷風，了無一人，他發了瘋一般，四處尋找，林子里走出一孩童，怯生生的瞧著方逍，不敢靠近。方逍看見他時，奔過去，握住孩童的雙臂，嚇得那孩童臉色蒼白，講不出一句話來。

他顫顫巍巍的從懷中拿出一封信遞給方逍，然後撒腿逃也似的跑走了。

信上說，阿逍，這些日子，我去了許多往日從未去過的地方，去看了你灌注一腔熱血的大好河山，過去的十二年，我一直當這條命是借來的，借來複仇，借來苟活，可與君一別後，倒想明白了許多事，那日的話，你莫要放在心上，我也悔不當初，如何能說出那樣惡毒的話，你可是我一直放在心尖兒上之人啊。由此無顏面君，往後天南水北，唯日夜盼君安好，也想用這大好年華，去看遍你的江山，若有緣，終將歸回你這處，勿念。

方逍看得淚眼朦朧，只怪他，明白得太遲，若早些看清自己的心，就是拱手山河與他，他也不想要了。

餘生何其短，怎能不貪歡。

天暗時，長街上載著有位白衣公子，在岑江寫下一封書信後，便投江自盡的話。方逍回府後，遣散了府里的下人，辭莫聽了傳言，在清幽閣哭得厲害，方逍來時，將那封信給了辭莫，辭莫看完後大驚。

「這世上，便只有你我二人知道。」方逍說完，梗咽了一下。

祁王忘了還有一句，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信。

其實真真假假又如何，世人皆是只聽自己願意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