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又喊又哭又砸東西的，我太累了。迷迷糊糊的，竟然就在良方懷裡睡了過去。 但也沒睡多久，零點的時候醒了一回。 醒的時候屋子已經被簡單地打掃過，撕壞的符紙都被收攏在一個箱子里。香灰也已經掃盡，一列的菩薩被端端正正地擺在桌上，全都插上的新的香燭。 隱約看見良方在衛生間打電話，「對，我每天再去畫……我知道……折壽？呵…我要留住她……她不會魂飛魄散！……」 掛掉電話後，良方撐在洗手台上，無言地沉默了。 許久，他起水狠狠地擦了一把臉，才轉身發現我。 他忙問，「醒了？」 「嗯。」我看著良方。我沒聽清他的電話，但我覺得他這個樣子讓我很心疼。 他消瘦了很多，短短幾日似乎整個人都頹敗了下去。這幾天他好像總是很累的樣子，似乎去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人。上次他鞋子上還沾滿了泥水，像是去走山路了。這一刻我的智商彷彿才開始回籠，這麼個小可憐樣，怎麼像是養了個狐狸精。 我為自己這幾天的胡思亂想和任性後悔，工作太忙，又有了個不一樣的愛好怎麼了？ 「怎麼了？」良方見我發獃，又問了一句。 我低頭依偎進他懷裡，環住他的腰，說，「以後我們好好的，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 良方笑了，回抱住我，「好，再也不吵了。」 「以後我絕對地信任你，再也不故意懟你了！」 「好。」 「以後再生一個孩子，看著他長大，我們一起變老。」 「好。」 「以後……」 「好，好，以後的事都好。」 良方把頭埋在我的脖頸里，深深地把我按在懷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哭了出來。淚水大顆大顆地落在我的皮膚上，滾燙滾燙的。 都把我老公感動哭了欸！我想著，然後就又睡著了。 沒想到我這一覺，就睡了一天一夜。看看了眼牆上的時間，乍一下還以為自己穿越了！ 良方應該已經回來。我蹦蹦跳跳地出去，想給他一個驚喜。 但沒想到書房裡竟然有人。 還真有狐狸精啊！我氣得就想擼袖子。 「她該走了。」是一個老人家的聲音。 「不，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我們會一起老去。」 「沒時間了。你賭上一條命去畫定魂符，也沒辦法了。」 「不會的，你看我不是已經把她留住這麼久了嗎？」 「是留了很久啊……可是，現在時間到了。再晚，她就要魂飛魄散了。」 「不！她不會魂飛魄散，阿爺，我不信！」良方的聲音突然變得激烈而痛苦，「阿爺，讓我留住她，幫我留住她！」 「孩子，她已經死了。」 「夏西已經死了。」 那個蒼老的聲音說。 一瞬間，我如遭雷轟。 那個人在說什麼？ 誰死了？ 夏西？ 誰是夏西？ 我？ 夏西死了？ 我死了？ 是啊，夏西死了。 我死了。 當一個人死了，她是會忘記自己已經死去的。除非有一個人給她當頭棒喝：欸，還來呢，你已經死啦! 遺失的記憶突然翻湧捲來。 那是一個最最普通的夜晚，我和我的丈夫相擁而眠。 但那卻也是最最痛苦的一個夜晚，我的心臟病驟然複發。一夜的搶救，一夜的手術刀與血肉交鋒。迎接我的，卻是無盡的黑暗。 我死了。 我的丈夫在嚎啕大哭， 我的視線變得很高，我好像漂浮在半空，周遭的人都看不到我。一黑一白的勾魂使來了，我以為我會就這麼跟他們走。從此永別我深愛的，深愛我的丈夫。 但是沒想到，我看到我的丈夫從懷裡抽出了一柄桃木劍，一劍揮開了兩位魂使。然後奇異地拉住了我，衝出了醫院。 再睜開眼，我回到了這個家。 他折了自己的壽做引子，畫了數不清的符咒來安定我的魂魄。又以血作砂，重描了桃木劍掛在門前他怕我出去知道自己已故的消息，也怕再有勾魂的使者闖進來。桃木驅邪穢誰都近不了那方寸地——沒有肉身的我們，都是邪穢。然後翻山越嶺，去尋找，去哀求，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在人間留住一個鬼魂的方法。 只可惜人鬼殊途，我終究已經變成一縷遊魂。我一日日地衰弱，所以今天，他不得不去求他入道的驅鬼捉魂的爺爺，求他放過我，甚至……幫幫我嗎？ 「人有人間，鬼有鬼域。」老人在說話，「而且魂屬陰，損人身，你以為你還有多少命數能折嗎？」 「咚！」、 重重一聲碰撞聲。 「爺爺！」良方喊到。 我推門而入。 老人背手而站。良方直直地跪在地上。望著身前的鶴髮老人，眼神倔強而凄厲。 「呀？阿爺好！」我嘻嘻哈哈地朝老人打了個招呼，才去看良方，「喲，我老公怎麼跪地上呢？」 「夏西，你……你先出去。」良方大約是不知道我聽沒聽見他們的對話，臉色有點變了。 我冷哼一聲，道，「咱們結婚這麼久，你這是第一次讓我從哪出去吧？」 「我聽見了，我是已經死了的人。」我找了張凳子也坐了下來，「我再不走，就會魂飛魄散吧？」 良方想說話，我先又搶了話頭，「我走！」 「走什麼走！去哪！」良方馬上接道。 我氣得狠狠瞪了良方一眼，我死了之後他凶我三回了，果然是人一死就不值錢了！ 「魂飛魄散啊哥哥！我死都賊怕，你還要我魂飛魄散？」 「你不會的！我，我會留住你的。」 「留什麼留，留著點你的小命多想想我吧！」我懶得理他，問老人，「阿爺，怎麼走？」 良方一跨步擋在我的身前，想要把我拉開。 孰料我一陣頭暈目眩，身子一軟就倒在了他的懷裡。 這一次，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覺得自己像是在一片漆黑如墨的海里，飄飄蕩蕩。四肢變得很輕，像是一碰就會的，徹底地消失。 我好像漂了很久很久，好像有千年，好像有萬年。又覺得好像只是瞬息，只是彈指，只是那一揮間。 總之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我只覺頭上一重，才終於又見了光明。 「再不走，就真的太晚了。」老人點著我額頭的符紙，說到。 終於，良方沒有再說話。 他的雙目是通紅的，唇色和面色一樣的蒼白如紙。 於是我替他作了回答，「那走唄。」 「怎麼走？」我問。 老人嘆了口氣，看著我，聲音和眼神都很慈祥，「我送你進鬼門關，你過三生石，沿著黃泉路一路走，自然會遇見鬼差帶你去投胎的。」 我點點頭，沖他笑道，「那走吧。」 老人不知從那抽出了一個拂塵，揚手一揮，便是白光大盛。我眼見這我們一起，從腳開始，一點一點化作雪白星點。 良方大叫著我的名字突然衝過來，卻撲了滿懷的空。他癱倒在地上，一聲一聲地喚著我。 我嗤笑一聲，如過去一般惡聲惡氣地懟他：「行了，快起來，丟不丟人！」 「還科學積極分子呢！還唯物主義呢！你家唯物主義讓你在家養鬼啊！ 「人家養花養草，你倒好，養鬼。」 「你說你是不是傻比，人生三大喜，陞官發財掛老婆欸！哭個屁！」 「好了好了，想我了就去我墳前放朵花……別上香，好臭！」 「對了還有！狐狸精！絕對不許你有狐狸精！我就是自私霸道又任性怎麼了吧，反正我不許你以後找個狐狸精代替我！」 「好了，掰掰。」 一片白光中，我朝眼前那哭成傻比的淚人揮了揮手。這次他的眼淚沒落在我的肩膀上，可我竟然覺得從肩膀一直燙到了自己的心裡。太燙了，燙得抽疼。 傻比玩意。 我又罵了一句，想抹把自己的臉，卻發現自己的手已經消失了。 只好任由兩串淚從自己的臉頰邊簌簌地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