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檀木香從佛龕里絲絲縷縷的泄露出來，充斥在鼻尖，給人一種心安的感覺。鏤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點點細碎的月光，將人的影子拉長。

小小原本是相當緊張的正襟危坐於桌邊，然而卻在不知不覺間放鬆了心情。

是因為入目的房間之陳設，無一不考究得讓人卸下防備。各色櫃龕一應俱全，用模板棒條的榫卯組合，不使用任何尖銳的釘子，直接以精密的技術結合而成的純手工器物，在書櫃、古董架上陳列著精雕的佛龕、金銀燙花的鏡台等，都可以顯出主人家的品味及追求。

倒不是因為陳設有多精貴別緻，只是因為有心的布置而消弭了不安的感覺。

昨夜本來應該如期而至的莫欽不知道什麼緣故並沒有來，當然莫欽是沒有臉將自己被三師兄嚇得屁滾尿流的事情 公之於眾的。

也不知為什麼，莫欽死活要求班主可以答應將小小送到自己的住處一會（主要理由還是莫欽不想在街上再遭遇一次伏擊）。

房門從外打開了，今日莫欽穿了一件深藍色春襖，將整個人顯得更加成熟穩重起來。

小小見他進來，猶如受驚的兔子一般的彈起身來，本能的向後退卻了一步，相當戒備的瞪視著莫欽。

莫欽也被他的反應弄得一怔，隨即很有些尷尬，訕訕的收回了手，努力做出一副親切和善的笑容，「你別怕，我不靠近你…」

小小仍舊很戒備，莫欽則好像要兌現自己剛才所說的話一般，果然坐到了離小小很遠的方凳上，與他說話。

「我請你來，並不是要做什麼。或許你以前也碰到過很多心懷不軌的人，但是我莫欽絕對對你沒有什麼非分之想。」

這麼說著的莫欽露出了一絲讓小小疑惑的苦澀之情。

「我有一個故事，想要單獨說給你聽。」

小小依舊保持沉默，莫欽則自顧自給自己斟了一杯苦茶，幽幽的將往事道來。

「我是大都人氏，雖為漢人，但在大都也算是富庶人家。家裡人也都很相親和睦，生意上的事情也如火如荼順風順水。妻子很善良美麗，兒子也乖巧懂事。看起來應該是很福祉的一家人。可是……」

莫欽嘆息了一聲，人生最怕「可是」二字。

「我有個弟弟，他也很喜歡聽戲，覺得好的時候，也會自己唱兩句，這倒也沒什麼…偏偏在他玩票的時候，被心懷不軌的人看了去。那人是個蒙古人，在蒙古軍里有不大不小的官職。弟弟生得樣貌好，被那人盯上了就不肯放…一直到被那人活活逼死……我卻也無能為力。因為對方是蒙古軍人的緣故，我連報仇的能力都沒有……」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呢？」小小輕聲的問著，他的臉上露出了一股同情之色來。

「因為你和我弟弟，很像……」

「……」

似乎是要證實的，莫欽站起身來，小小看到他一動身，又本能的一陣輕微的顫動，戒備一般的連脊背都綳得筆直。但是這次，莫欽卻沒有去安撫小小的緊張，而是兀自走到房間的一角，那處不知道為什麼原因，一直被帷帳給掩蓋住。

莫欽拉動帷幔旁的穗子，一張古樸的紫檀木屏風展現在了兩人面前。莫欽似乎是懷念似的，寸寸柔情的撫摸著屏風的骨架，良久，只聽他若有似無的暗嘆了一聲，緩緩將屏風的正面翻轉過來對著小小。

小小整個人都呆愣住了的被屏風吸取了全部的注意力。在他看清楚屏風上的描金工筆畫的時候，整個人都驚訝得站起了身來，眼睛不由得瞪得如銅鈴大小。

這是一幅人物工筆畫，嫻熟的高古遊絲描法，用尖筆圓勻細弱描出一位身著月白色薄衫的少年，袖口綉有青草的圖案，整個兒給人一種秀勁古逸之氣合。嫻靜而幽閑，典雅雍穆。

少年眼底是輕柔的神色，嘴角噙著如沐春風的笑意。眉目如畫，卻又覺得這般的熟悉。

「這……」

小小如入了魔障一般的撫摸著自己的臉頰。

這張臉和自己，實在是太像了……而些微有些差別的地方，則確實看起來很像莫欽。

相當有說服力的一副畫讓小小瞬間卸下了對莫欽的全部心防。

「如果可以，我想能夠得到，彌補他的機會…」

小小不解的看向莫欽，莫欽則以一種深沉的溫柔目光看著自己，似乎飽含了無限的愛意，而這種愛意，不夾雜著任何低俗的慾望，是源自於親情的愛意，是小小所陌生的愛意。

「我想替你贖身。如果可以，我們一起回大都去…你的房間還是原來的樣子，院子外的蘭花草，也差不多要開了。母親，她也一直惦念著你回家……」

莫欽的眸子已經氤氳了水汽，好像眼前之人，已經不是那個叫小小的戲子，他的話語情真意切，儼然已將眼前人當做了自己的親弟弟。

小小怔然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這般溫暖的感情，好像觸手就可以得到。這是他從來沒有擁有過的，是他在夢中一次又一次錯失的感情。

母親的感覺，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名之為「家」的溫暖。擁有過的人是絕對不會理解一個孤兒對家的嚮往。

莫欽向小小伸出了厚實的手掌，帶著家的溫度。

而小小也幾乎就要將自己的小手重疊上去的時候。那瞬間，他的腦海里頓時浮現出了一個人的身姿。

一個男人的身姿。

手持重劍，像一個浪子的冷漠與多情，不知從哪裡來，也不知要去往哪裡，神秘得猶如夢幻。

「不……對不起……」

小小輕輕的闔上眼睛搖了搖頭。

「小小？」

「對不起…我做不到……」小小痛苦的搖了搖頭，說出拒絕的話語，對他來說，就好像放棄了一次近在咫尺的福祉。

「我不是你的弟弟……我沒有資格去得到屬於他的愛…我也…我也不想變成任何人的替身……」

（我也，我也還想要能夠讓他，繼續聽我唱戲…他說過，他喜歡聽我唱戲……）

小小根本不想去什麼大都，他甚至已經不是那麼急切的想要贖身。他只想要待在襄陽城，待在能夠看到他的地方，能夠接觸到他的地方。

小小隻想要站在戲台上唱戲，他會認真的坐在台下聽自己唱戲，那個時候，他的眼睛裡，會不會只有自己一個人。

只是小小，小小的願望。

戲子與戲友，也許是他們之間最好的存在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