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

鳥鳴的聲音。

是大自然的聲音。短促的，清脆的，夾雜在樹葉的沙沙聲中間。從耳朵傳入，如同清新的泥草空氣一樣，漸漸的沁進人的心底。讓人感覺放鬆與平和。

莫斯科一直以來就有森林都市的美譽，包裹在一片自然的林間，讓揪緊的心都會不自然的放鬆。

叔姬在鳥鳴聲中醒來。陌生的天花板。但是，通常那種一個人在不熟悉的地方醒來時的緊張和不安卻並沒有浮現。

身上那一套貝拉親手做的禮服已經不見蹤跡，變成了一套合身而舒適的睡衣，皓白的，就像林間的落雪。

叔姬走下床來，環顧周圍。

不是學生宿舍那種機械和冰冷的千篇一律。

這裡似乎是個相當高級的貴族卧房，大櫥、梳妝台和椅子都是烏黑髮亮的紅木做的。

下垂到地的厚重帷幕也是暗紅色，放置在窗口下方的天鵝絨靠椅，書桌上的檯燈，也盡皆暗紅。　　　　

幾乎同色系的床頭邊靠著一把鋪著坐墊的大安樂椅，雕工奢華。前面還放著一隻腳凳，就像一個過了時的王座。

無論是線條流暢的寥寥幾件傢具，還是寬敞開放的高挑空間，都讓人感覺到主人知性而高雅的品位。只是主人似乎偏好暗紅色系這一喜好，讓人捉摸不透。

此時房間的主人正站在大面積落地長窗外的陽台上喂鳥。

黑色的克里米亞風衣已經除去，皮質手套也卸了下去，只著了一件同色的家居式的西式洋服。但那種能幹而沉穩的氣質，並沒有因此而削減。

在變得明亮的晨曦中，側臉的線條，有著軍人的力度和強悍。

但此刻，向陽台的外側灑落著餌食，讓野鳥群聚集的男人，看起來是更多的是安詳和沒有機心。

連叔姬的心也變得沉靜下來，好象被某種溫暖的液體包圍著的似的。一種回到家般的親切和放鬆。

赤著腳，她向陽台的方向走過去。

注意到叔姬的靠近，男人抬頭微微一笑，非常熟悉而自然的樣子。好像這樣的清晨，在兩人之間，已經有千百年之久。

這樣就算是打過了招呼，男人喂飼完了手中的食料後，拍幹凈手掌，依靠在欄桿上遠眺著風景。

建築在密林間的觀景別墅，是一處有些年頭的哥特式古堡。陽台的下面就是一片森林的海洋。山地早晨的空氣極度幹凈而清新。凍河上的霧氣已經漸漸散去，從高處看，渾圓的河面在晨光中如同一塊深青的玻璃鏡，反映著漸漸升起的朝日。

那一片綠樹的海洋在晨光照耀下起伏似乎變得有些透明的樣子，青綠的光和影奇妙地幻化著。

男人輕輕摩挲著手裡的欄桿，出神的看這眼前這一片景色，似乎置身於天地之外，完全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身邊的人。

良久，才聽到他開口道：「這裡和隨國很像，兩千多年來，只是想著，若是能夠再以肉體的眼睛而不是靈魂的眼睛去看一看故鄉之景，就已經能夠讓人覺得了無遺憾了。」

在這樣令人心怡的晨風中，男人的感嘆，似乎有某些能潛入人心的部分。

（兩……千年……）

好像就是彈指一揮間，卻又似永遠看不到盡頭。

這兩千年來，一直隨著哥哥他們四處奔波的自己，用肉眼看到過的美麗風景當然是更多吧，能夠勝過這片森林的也不會少。

只是，自己從來都很少去思考著，另外一些，也不停的生存於世的靈魂們的事情。

沒有輪迴，也不能重生，就這樣一直以靈魂的形式存在著。

不能切實的觸摸到這個世界，然而又不願前往彼岸的凈土。如果一直沉睡也還好，倘若是一直保持清醒，然而又對一切無能為力的過了兩千年的靈魂，該會是怎麼樣？

不，不是很少思考，而是思考了也沒有結果吧。

「我的屍骨化為了長江邊的泥沙，不甘心就這樣死去，靈魂隨著江河湖海，一直漂啊漂啊，卻無能為力的看著這個世界，變成自己不認識的地方。就這樣，一晃竟然兩千年了。」

「即使沒有密林，那也是很美的一條江。秋天的時候，長江畔的蘆葦一片白茫茫，就像冬天的落雪。夏天的時候，江畔的藕荷開花了。紫莖兮文波，紅蓮兮芰荷。綠房兮翠蓋，素實兮黃螺。年輕的男女，相會於此，彼此結為天地良緣。」

男人的語聲里含著溫柔的笑意，叔姬回憶起幾百年前，曾在距古隨國不遠的襄陽城生活的那一段歲月。

那一條發源於唐古拉山，橫亘整個華夏大地的天塹之水，在江漢平原變得溫柔起來，成為了情人們的心許之地。

於時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鷁首徐回，兼傳羽杯。欋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

長江……

難道這個人，真的不是子羽麼？

「兩千年來……一直回想著……也不會厭倦……」男人的語聲輕了下來。

（如此……深厚的思念……就好像魔怔一樣……）

「希望能夠保護著它，維持這戰亂年代中的唯一凈土。維護這裡的和平與安寧。」

男人將那清澈的瞳眸轉向叔姬，「希望能夠永遠守護的，靈魂的故鄉。這樣的感覺，你也一定……能夠明白的吧？」

（靈魂的……故鄉嗎？）

耳邊響起魯國肅殺的秋風。魯國不靠海，也沒有很出名的江河，冬日沒有莫斯科的寒冷，也不是南國的溫暖。

那是，被綁在火刑架上，被自己的國人活生生燒死的自己，在血肉之軀完全化為灰燼之前，腦海中所描繪出的影象，唯一渴望前往的樂土……嗎？

只是因為被懷疑成了「狐女」，就被國人以極端方式處死。這也就罷了，心愛之人亦為保護自己而喪命。

對於故鄉的記憶，自己的，並不如面前這個男人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