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遙海棠終成眠
小說: 遙遙海棠終成眠 作者:澜泠倾墨a 字數:4804 更新時間:2019-09-21 17:38:10
楔子
我知道姜遙一定會來找我,但從未想到會這樣快,也這樣狼狽。
他散著一頭凌亂的烏絲,華麗昂貴的衣裳已看不出原先的顏色。姜遙看著我,慢慢的跪倒在地,那曾讓無數女子魂牽夢縈的俊臉上是道道猙獰的傷痕。
他沒有向我訴說旅途的艱辛,也不同以往那般靠在我膝上撒嬌,他看到我第一件事便是問:「她在哪?」
我自然知道姜遙口中的她指的是誰,但這一刻我卻選擇了沉默。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告訴他實情,索性不作回答。
但他哪裡又是這般好糊弄的?身為大梁的將軍,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殺戮之氣,即使現在狼狽不堪,身上強大的氣場也足以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好小子,我低頭輕笑,對於我這個不會武功的阿姊,他也如此不留情面。
「我可以告訴你她在哪,但決不會是你想要的答案。」畢竟是弟弟,我還是婉轉的暗示了他一下:「你還要知道嗎?」
見他依舊堅定的點了點頭,我不由得嘆息一聲:「孽緣啊!」
而這場孽緣的開始,卻是我當初一念之差的結果。
(一)
姜遙並不是我的親弟弟,那年江南水鄉,細雨蒙蒙,我撿到了尚在襁褓之中的他。
這名字我也取得不太用心,想到自己名響九州遙遙無期,索性就叫他姜遙了。
等他長大之後我發現他的資質很好,身為織夢者的我自然很高興,只是最後發現他不愛我教他的法術偏愛和鄰居家的小姑娘玩耍,也難得再理這個不成器的弟弟。
而那個跟他一起掏鳥窩逛青樓的小姑娘,閨名叫做溫棠。
這麼溫柔的名字,讓我一時很難和那個蓬頭垢面的小姑娘對上。
姜遙第一次帶溫棠回家玩時,對我介紹道:「阿姊,這是溫棠,遙兒的好兄弟。」
兄弟?我咋舌,哪有女孩當兄弟的!
溫棠卻是絲毫不介意,笑嘻嘻的沖我道了一聲阿姊,然後轉了轉眼珠,湊到我跟前低聲問:「阿姊,姜遙是不是一直都特別皮?畢竟掏鳥窩這種壞主意他都能想得出來……」
雖是低聲,但因距離不遠,姜遙仍是聽見了。他有些惱怒的瞪了她一眼:「好傢夥,真當我耳聾聽不見?」
說著說著便伸手去揪她的耳朵:「才頭一次來我家就跟我阿姊打我的小報告來套近乎,你居心叵測啊!」
溫棠笑得一臉燦爛:「這樣的話如果以後你敢欺負我,阿姊定然是幫我的。」
隨即兩個人便開始爭吵起來,我看著這一幕搖頭失笑,拿起一旁的雞毛撣子揮了揮,動手把他們趕了出去。
(二)
第二次見到溫棠時是在梁國的皇宮裡。
梁帝的寵妃夜夜噩夢纏身,精神不振,梁帝看著委實心疼,於是我便奉命來給那位麗妃娘娘織一個美夢。
卻不想又見到了她。
此時的姜遙正在皇宮北苑裡的殿內休息,因此不曾跟著我。我看著她身後跟著的幾個婢女,只覺得她身份不凡,但又不知是何等身份。
正想著要不要繞道而行時,倒是溫棠見了我便過來問候了一聲,然後又問:「姜遙沒跟阿姊一起來嗎?」
我搖了搖頭:「他先去歇息了,我正要去重華殿,你這是……」
她身後的婢女一聽我這話,立馬出口斥責道:「大膽!這裡是和安郡主,你見了和安郡主為何不行禮?!」
我微微一愣,不過五個月不見,當初那個毛毛躁躁的小丫頭變成了郡主?
只怪我有眼無珠,想著我便有些懺愧,於是從善如流的向她行了一禮:「和安郡主安。」
溫棠有些不知所措,狠狠的瞪了那個丫鬟一眼,隨即對我笑道:「阿姊不必多禮,還是按往常那般叫我就好。」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溫棠便急急開口問:「阿姊知道姜遙現在在哪嗎?」語氣滿是期待。
我也不好耽擱她的時間,向她指名方向後便告辭離去。只是在往重華殿的路上回頭看了一眼,溫棠足下生風,衣袂飄舞,漸漸不見了人影。
思及此,我從暗格里拿出琉璃燈,一邊在前給姜遙引路,一邊沖他道:「想來那時初入皇宮,那小丫頭便已對你存了幾番心思。」
姜遙勾起了一抹苦笑:「若那時能一直如此,也不至於落到這份田地。」
我聽了他的話後嘆息一聲,也不知這句話是在說溫棠,還是在說他自己。
(三)
麗妃在經過了一次的美夢後愈發離不開我,原先精神不濟的模樣也有很大的好轉,梁帝更是讓我住在重華殿的西廂房裡,以便更好的替麗妃娘娘織夢。
我知皇命難為,再加上麗妃已初識織夢帶來的滋味,又怎麼能輕易放下?於是便歇了勸她的心思,如此一來,北苑的住處是回不去了。
姜遙雖每日來我這裡問安,但也不過略坐坐,大多時候都跟溫棠玩在一起。這兩個人哪怕幾個月不見,倒也沒有一絲生分。
我還記得有一次去北苑時剛巧看見梨園的兩人在埋梨花酒,我躲在一旁,把他們的對話聽了個清清楚楚。
「姜遙,你說這梨花酒要多久才能好?」溫棠有些期待的問道,興許是頭一次幹這種事,嬌柔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興奮。
「大約要埋幾個月左右吧。」姜遙不確定的道:「你不要急,我聽阿姊說過酒放置得越久,到時候就越香。」
我伸出身子一看,只見姜遙埋好酒後拍了拍手,看著旁邊一臉失望的姑娘,低頭柔聲安慰道:「不打緊,不過是幾個月而已,又不是等不起。」
清風拂面,梨花漫天。樹下站著的一男一女容貌皆是俊俏,單是站在那兒,便自成一道風景。
我看見姜遙俯身替她拂去頭上落下的梨花,溫棠抬頭沖他淺笑,陽光明媚,如此一幕倒是讓我晃了晃神。
我自認才疏學淺,卻在那時忽然想起一句詩來:青眼高歌俱未老,春風十里不如你。
我暗自嘆了口氣,正準備往回走,不經意的一瞥,卻看見有一抹亮紅色的身影一晃而過。
(四)
再一次進入重華殿準備織夢時,麗妃問我:「聽說你有個弟弟住在北苑,一表人才。為何不帶他來重華殿讓本宮見見?」
我一愣,一邊疑惑她為什麼會提到了姜遙,一邊回答道:「他什麼本事都不會,帶來也只是給我添亂而已。」
因為我織夢者的身份,梁帝特許我不必賤稱。奈何我此語一出,麗妃笑得更加意味深長:「不麻煩,你且帶他來給本宮瞧瞧。」
不知為何,我右眼皮猛地一跳,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裡蔓延開來。
回去的途中剛巧遇見溫棠,她笑嘻嘻的湊近我:「阿姊怎麼了,我瞧你臉色沉沉,心情不太好嗎?」
旁邊的侍女皺了皺眉,輕斥道:「郡主殿下身份尊貴,自然要矜持些,湊到到一個賤民面前豈不辱沒了身份?」
一個小小的侍女也敢斥責郡主,我抿了抿唇,想起了之前姜遙跟我說她在府上並不得寵的事情。當時的我還不太相信,如今一瞧,大約是真的了。
如果得寵,為什麼她的父親成王殿下之前要讓她離府居住數十載?
我想到那時姜遙心疼的跟我說道:「溫棠三歲便離了府,這次還是成王妃有了身孕,需要衝沖喜,不然還不知道她會不會被想起來。」
溫棠的母親在生下她時便已過世,也是因為這個,她才會被當作天煞孤星而被驅出府外居住。如今的成王妃是成王五年前新娶的繼室,已有一女,名喚溫流,封號易安郡主。
仔細想來,溫流的姨母正是重華殿麗妃。
「秋雁,不許胡說!阿姊待我如同親姊妹。」溫棠警告的瞪了她一眼,雖然那名換作秋雁的侍女神情仍是不屑,但好歹溫棠也是她的主子,她也不再造次。
而我這個人向來不愛忍氣吞聲,接著整理衣裳的動作裝作無意的碰了她一下,想著那名婢女大概有夢可做了後,再與溫棠輕聲道別。
我覺得事情要快刀斬亂麻的好,因此在麗妃提出要求第二天便捎上了姜遙,一起來到了重華殿內。
只是有些令我詫異的是,麗妃身邊還有一個小姑娘作陪。那個小姑娘模樣俏麗,大約十四五歲的樣子,眉目間滿是驕傲。
(五)
不等旁邊的麗妃開口,她便揚了揚下巴,率先詢問道:「你們便是請來給娘娘織夢的織夢師?」
我有些不喜歡這個姑娘,她的樣子太高高在上,往下盯著我們,就像再看螻蟻一般。
連梁帝待我都得客客氣氣的,我這樣想著,隨即有些不滿的開口回答:「只有我是。」
雖然我知道她能站在麗妃身邊身份一定不差,但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語氣。我想,既然控制不住索性也就不管得不得罪這回事了,反正我現在確信麗妃離不開我。
大概是虧心事做得太多,如果有一天不給麗妃織夢,她便難以就寢,夜不能寐。
可很顯然她的目標並不是我,因為她在沒聽到姜遙的回答後生出了些許的怒氣:「你為什麼不回答本郡主的話?」
本郡主?我挑了挑眉,既然站在麗妃身側,相必就是溫棠的妹妹,那個易安郡主了?
姜遙也想到了這裡,因此態度愈發不好,聽她問也不過稍一點頭:「草民本就不是織夢者,如何回答郡主所問?」
溫流更加生氣了,瞪大了眼睛,倒顯得有一種別樣的可愛。
只是我們也無心欣賞她這可愛之處,因為她接下來的一番話讓我們都不由得一怔。
「好好回答!雖然本郡主對你一見鍾情,已經派皇叔賜婚給我們兩人,但你要明白你終究是高攀了本郡主,以後讓你當牛做馬都得受著!」
恍若晴天一道霹靂,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旁邊的姜遙便已失聲喊道:「我不同意!」
「不同意?」溫流用她那尖銳的聲音道:「為什麼?你什麼功名都沒有本郡主也不嫌棄你,你又有什麼資格來嫌棄本郡主?!」
「草民不敢高攀。」姜遙迅速冷靜了下來,朗聲道:「更何況草民已有心悅之人,望郡主成全。」
(六)
溫流自小就被寵壞,聞言怒極,把旁邊的一個青花瓷瓶朝他摔了上去,一邊摔還一邊罵道:「本郡主要嫁給你是你的福氣,你竟如此不識好歹!還想讓我成全你們?做夢去吧!」
溫流的反應在我的意料之內,接下來的事情便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了。
姜遙攏了攏手,做了一輯,說了一聲『得罪』後便提步離開。
我因要給麗妃織夢所以退至一邊,不好去追。
而溫流瞥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噠噠噠的跑了出去。
「郡主看上他不知是他修來幾輩子的福氣,你那弟弟還真是油鹽不進。」麗妃似笑非笑的瞥了我一眼,揮手道:「你退下吧,還真以為我沒了你就睡不著了?」
我張了張嘴,正準備提醒她什麼,但一想到剛剛溫流羞辱姜遙的那一幕,便將要說出口勸誡生生的吞了下去。
我弟弟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幾輩子的福氣又跟他何幹?
偏偏溫流不是個輕易放棄的主,在知道姜遙喜歡的是溫棠後,她便讓梁帝一封聖旨,將溫棠遠去匈奴和親!
溫棠離宮的前一天晚上,姜遙拉著我在北苑陪他喝酒,跟我聊天。
他聊小時候的事情:「阿姊,我小時候大約是很皮的吧?不然你也不會帶我搬了這麼多次家,果然溫棠說的沒錯……」
他聊少年時的事情:「阿姊,我是不是很沒用,那時只知道玩,你教我的本事也不學。如果當初學了一分半點,現在也不至於束手無策。」
他聊沒進皇宮之前的事:「之前我們還在那個小鎮時我騙溫棠自己會燒雞,結果最後她真給我抓了一隻過來,弄得臉上全是泥,最後也沒有吃到。瞧瞧,是不是傻……」
「……」
我默默斟酒自飲,怕出聲打擾了他。他說得那麼多事情,裡面全有溫棠的身影。
到最後,他也不再說話,酒一杯接著一杯,彷彿這樣就可以填充自己在失去她後內心的孤寂。
半醉朦朧間,我聽見他道:「阿姊,我決定參軍。」
我哪裡會不明白他的意思呢?參軍三年不得娶妻,即使她是郡主,也不能壞了規矩。
我還能說什麼呢?只得緩緩的點了點頭,在心中嘆了口氣。
如果當初我沒有把住宅選在那裡,那麼這些事情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七)
姜遙參軍的那天,我離開了皇宮,雇了一輛馬車回到了自己在江南的住宅。
回家途中,宮裡傳出消息,說梁帝寵愛的麗妃娘娘突染惡疾,暴病身亡。
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勾起了一抹冷笑,當初織的夢越好,之後反噬就越大,恐怕她是活活被嚇死的吧?
姜遙在不忙的時候也回來看過我幾次,後來就忙於練兵打仗,一步一步踏著血汗當上了將軍。
至於溫流,在姜遙的拒絕下,最終還是沒有嫁成他。
而我最後一次見到溫棠時,她衣衫襤褸的坐在我家門前,已經去了半條命。
多年不見,曾經俊俏豐盈的小姑娘已瘦骨嶙峋。她看見我時眼眸深處迸發出一道亮光,聲音沙啞的喚我:「阿姊……」
她活不了多久了,溫棠這樣跟我說,她染上了不治之症。
而她拚死拼活的回來,只是想再見姜遙一面。
我轉身就準備給姜遙寫信,卻不料她猛地將我抱住,搖頭道:「不,阿姊,我這副模樣,哪裡還有臉見他?」
說著,她頓了頓,近乎懇求的道:「你可不可以替我……織一場美夢?」
……
我把琉璃燈掛在了石壁上,柔和的光暈照亮了石洞。
我側身讓他:「溫棠就在裡面,你自己進去吧。」
他顫巍巍的走了進去,我閉上了眼,聽見他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替她織了一場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夢,而她臨死的那一刻,嘴角是微微上揚的。
我想,她大概是歡喜的吧?
現實里沒做過的事情,夢中都品嚐了一次。
她的夢裡,從此以後便再無風雨。
我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在北苑看見他們一同埋酒的那一幕,那時郎才女貌,歲月靜好,可她終究還是沒有等到他。
終究未能嘗到她心心念了那麼久的梨花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