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為何人，該做何事，如何出生，又如何離去？這是沈時一直在思索的問題，但生活從來沒有給予他足夠的時間，將這幾個簡單的問題想清楚。

時間長了，沈時又覺得這些問題的答案並不重要了。人活著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活著嗎？為什麼還需要花費時間與精力來考慮自己的價值，隨波逐流就好。

沈時重活了一次後，他只想成為人上人：儘管他要忍耐住厭倦，對自己不熟悉的人阿諛奉承，強顏歡笑；儘管他要隱瞞懊悔與悲痛，傷害自己真正在乎的人。最後沈時又落得了什麼下場？他在乎的還是不要他，他不在乎的也不要他了。

他所執著的，終究不屬於他。或許，就是因為那些東西曾未屬於過他，他才會如此執著，執著到喪心病狂。

對於林飛羽，沈時無法很準確地定義，自己是深愛著他，還是喜歡他。沈時覺得，自己只是愛上那種被捧在心尖上的感覺。因為只有這樣沈時才知道，他也是被人需要的，他也有他自己的價值。

但若只是喜歡，又何必誇張成愛呢？

林飛羽走得很早，走得讓他措不及防；林飛羽又太完美，完美到讓他無可挑剔。至少在沈時面前，林飛羽是這樣子的。

也正是因為這樣，林飛羽永遠是那乘風而去的仙人，那天宮只可遠觀的皎潔月光。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留給他念想的只有那座小小的墳頭。

漸漸的，沈時與林飛羽熾熱的感情消失了，而是被強烈的愧疚代替。

沈時痛恨著自己的無能為力，他承認自己的平庸，但不肯屈服於自己的平庸。

他寧願選擇逃避，也不想選擇面對。

沈時曾經指點著沈父的行為，認為自己最討厭這類人。但在不知不覺中，沈時也活成了他討厭的那個人。不知是因為骨子裡的基因，還是對世俗的無奈。

世俗的力量，實在是太強大了。

「菩薩啊菩薩，你說，人為什麼要痛苦地活著？」沈時目光空洞地跪在墊子上，向微笑著的菩薩磕了幾個響頭。

人得意時是道教，失意時是佛教。

方丈有意無意地來到了沈時的身旁，他端正地坐著，一頓一頓地敲著木魚。「咚，咚，咚……」每一聲清脆有力，又在廟堂里久久地徘徊。

聽著這聲音，沈時竟然沒有那麼煩躁了，他才轉眸注意到身旁的方丈，只見方正閉著雙眼，向他伸出了手掌。

沈時也好奇地遞出了自己的手掌。

方丈用如枯木一般的手指，在上面草草地寫了什麼東西。

沈時細細地感受著，嘴裡也不知嘀咕著什麼。他的腦子靈光一現，眼眸溢出了光彩，他向方丈感謝了一句，就離去了。

陽光透著窗戶照到了方丈的頭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沈時的心。

沈時讀出的兩個字是「贖罪」。

其實方丈只是在他手掌上隨意筆畫。

當人對自己沒有信心的時候，就會將自己的那份信心轉移到他人身上，其實他們的內心早就有了答案，只不過希望從他人那裡肯定自己。

沈時沒有犯滔天大罪，但也不無辜。或許只有這樣想，才能讓他好受一點。

斯人已去，逝者如斯。

好好珍惜當下的人吧。

這樣，也算是對得起曾經辜負的人。

所以，沈時傾盡所有，對葉孤鴻好，他不想再讓葉孤鴻為他受什麼委屈了。

他害怕婚姻，特別是在一個保守的社會和一個男人結婚。這本來不算什麼大事，但就算是隱瞞了下來這個秘密，莫名會做賊心虛，然後折磨自己。

但沈時為了葉孤鴻，還是和他結婚，雖然這個婚姻只是持續了一個月不到。

其實沈時也沒有做一個好愛人，他發現，自己與葉孤鴻在一起好幾年了，卻沒有對他說一句「我愛你」，甚至是「喜歡」都沒有提過。可能在他靈魂穿越的時候，身體的原主人說過，但那不是他。

沈時再度選擇離開，離開那個充滿兩人回憶的房子。但他這一次沒有絲毫慚愧，因為自己儘力了。

有趣的是，去杭州旅行的時候，沈時偶然遇見了胡蘊老師，就是當初抄襲林飛羽的那個作者。胡老師並沒有什麼變化，畢竟那時候沈時只有十七歲，沒有張開，所以只有沈時認出了對方。

胡老師的精神狀態很好，眼眶下沒有了濃濃的黑眼圈，他的頭髮雖然已是雪白，但還是很茂盛，沒有禿頂的現象。他與一旁的老伴邊喝著咖啡邊談笑著，懷裡還坐著正在寫什麼的小男孩，那估計是他的孫子，胡老師時不時指導著。

好像他現在也會寫一些散文，少數人對他的過去還是寬恕了。

沈時主動向他打了招呼，但當胡老師點點頭後，沈時卻不知該如何介紹自己。

「我，是林飛羽的朋友，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他。」沈時尷尬地笑了笑。

胡老師微微一愣，他拍了拍自己的腦門：「你是他的朋友嗎？抱歉，我現在年紀大了，很多人不記得了。」

「但是他，我還一直記得，畢竟是我害死了那個孩子。」胡老師的表情很平靜，他招呼來了服務員，「你要吃些什麼嗎？或者再來一杯熱可可？」

沈時也毫不客氣，笑嘻嘻地與胡老師坐在一桌，他對服務員說道：「一杯清茶，加一份芝士蛋糕，謝謝。」

「你現在不恨我了嗎？畢竟他是你最好的朋友。」胡老師輕笑出聲，但他表現得非常坦然，眼裡閃過一瞬間的慚愧。

沈時搖了搖頭。

恨他，還有什麼意義嗎？人都走了。

「外公，為什麼他要恨您？」孫子問道。

胡老師也不逃避這個問題，他寬大的手掌覆上孫子小小的腦袋：「因為外公做過錯事，做了錯事就必須承擔。但也不能為那錯誤糾結一輩子，那並不劃算。」

沈時也沒有插手祖孫兩的對話，但他內心默默認可著胡老師的活法。

沒有人，是完全的壞人。沈時還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甜食也只有像你們這樣的年輕人能吃的下去。」胡老師長嘆一聲，「像我們這個年紀，想享受甜味，反而牙齒受不了了，也只有苦味的咖啡適合我們。」

「其實，我和您也沒有多大的區別。」沈時切下一小塊蛋糕，小心翼翼地送入嘴裡，舌尖滑過皓齒，像是在回味著，他的唇角微微勾起，眼睛眯成月牙狀，「是啊，甜真是這世上最美妙的味道。所以趁能吃的時候，要當好好珍惜。」

不然在最後，只剩下苦了。

胡老師脫離了慾望，回歸了生命最寧靜的狀態，但沈時還在追尋著遠方。沈時只剩下了短暫的壽命，可是他身上背負了幾個人的人生，他並不覺得這很沉重。

杭州的雨仿若細絲，溫柔地親吻著沈時的臉龐，在西湖上留下圓圓圈圈。一對燕子穿過柳梢，唱著古老悠揚的歌謠。

沈時沒有帶傘，他不似路人那樣匆匆趕路，就算雨有了下大的趨勢。

當他的衣服幾乎濕透的時候，那雨卻停了下來，這個城市又露出了陽光。

回首望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他從來不需要為什麼糾結，更不需要為了別人而活著。

他是那苦行僧，卻偷享著浮世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