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秋離感覺自己正在下墜，四肢都很沉重。

他心驚，想掙扎，想抓住什麼，卻連手都抬不起來。他感覺自己似乎真的成了木偶，不能說話也不能動。

墜了許久，他終於停下，卻不是狼狽地摔在地上，而是穩穩地站住了。

所幸。

所幸，他雖不能動不能說話，但還是能看到的：視線所及之處，有一把破敗的木椅，木椅上坐著一個男人。他看不到那男人的臉，但能看清那男人的雙臂雙腿都只剩骨架。

不是純粹的森森白骨，那骨架上還殘留著血肉與刀痕。

天秋離瞬間就知曉了，那不是屍體自然腐化形成的骨架，那個男人的雙臂雙腿是被活活削成骨架的。

天秋離突然有些幹嘔，他想到了自己的親生父親，他的父親，那個惡毒冷酷的男人，也是這樣的死法——被活活削成骨架。

他親手，是他親手……

天秋離幾乎要跪下嘔吐，但他不能，他的四肢依然是僵硬的，連抬手指都做不到。

須臾，他眼前又變成了一片黑暗，他什麼都看不到了。

伴隨著那黑暗，他聽到了女子的慘叫聲，太熟悉了，他聽過的，那是被逼到絕處的動物才能發出的聲音，是來自靈魂深處的痛苦嘶嚎。

天秋離突然就開始掉眼淚，發抖，他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他現在只想當個懦夫，遠遠躲開，把頭埋進地里都好。他不要聽到這聲音，不要……

他哭，眼淚止不住，卻還是發不出聲音，他動彈不得，頭痛欲裂，面前卻出現了一個穿白裙的女性身影。

一片黑暗中，她出現了。

他們離得好近，他能看清她，她有很好看的五官，很白凈秀氣，眼角卻已生出細密的皺紋。她的臉上還有猙獰的傷口，表情卻是微笑著的，笑得很溫柔。

好熟悉。她是那麼美好，是他在這茫茫黑夜裡的唯一燈火。

是她啊！

天秋離哭到眼眶都通紅，額頭青筋暴起，他想說話，想叫叫她，卻死活發不出聲音。

「別走，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啊！求求您，等等我，我已經長大了，我現在有能力了，我可以保護您了啊……」——他在心底嘶吼。

可是，即便他如此祈求，她還是消失了。

一瞬間，她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秋離心痛欲絕，簡直想立刻隨她而去，卻不能夠。

眼前還是只有黑暗，他還在哀悸心痛，突然有一股摻著泥土氣味的血腥味湧入他鼻間。那味道太濃烈，熏得他頭痛。

伴隨著那血腥氣，他聽到了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那聲音宛轉悠揚，卻帶著哭腔、滿含絕望。雖如此，那女孩正在誦讀的詩歌卻是充滿希望的——

「吾輩愛自由，勉勵自由一杯酒。

男女平權天賦就，豈甘居牛後？

願奮然自拔，一洗從前羞恥垢。

願安作同儔，恢復江山勞素手。

舊習最堪羞，女子竟同牛馬偶。

……」

這首詩，天秋離記得很清楚，雲飄鴻曾同他講過的，是民國女傑秋瑾女士的《勉女權歌》。他很喜歡的，還背下來了。

……

那女孩終於誦完了整首，聲音停止了，血腥味也消失了。

天秋離已經被這一系列事情搞得頭昏腦漲，他已能猜到自己是在做夢，只是這夢太奇怪，太……

他想醒來，卻是不能，他彷彿被魘住了，解脫不開。

天秋離正期盼著自己清醒，眼前的景象卻又變了——

不再是破敗的房間，也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裝飾得很繁華美麗的房間，房樑上掛著紅色綵綢，黃花梨木桌子上擺著土豆、石榴、合巹酒和紅燭台。

這擺設Z國人都不陌生，只是，這不像是現代的Z國，反而是像Z國民國時期的婚房布置。

怎麼會？

天秋離正疑惑，突然就聽到了足以令他面紅耳赤的交媾之聲。

是一男一女，正在婚床上，洞房。

天秋離看不清，卻聽得清。

男人的聲音沙啞又癲狂：「我得到你了！你是我的，我的。」

女人在哭泣，絕望地高喊：「你不能！你不應該。放開我！救命啊！救命啊！救命！」

男人獰笑：「你已經嫁過來了。這個家是我做主的。」

女人還在哭，聲音卻低啞了：「不是的，我明明是嫁給小武，不是你，你放過我，你放過我……」

……

都是很陌生的、他之前從未聽過的聲音，不是他曾遇見過的人，他聽著，卻不由得怒火中燒。他已懂了，是那個男人在強迫那個姑娘。他恨不得現在就去宰了那男人，救下那姑娘。

他嗜血的本性已被這暴行喚醒，可他還是動不了，怎麼都動不了。

那姑娘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天秋離氣憤得要命，卻無能為力。

須臾，場景卻又變了。

世界都變成了白色，一片幹凈的白色，天秋離的面前又出現了一個女人，卻不是之前他熟悉的那個。

這個女人穿著民國時期的大紅色婚服，頭髮盤在腦後，發間滿是精緻金飾，美貌端莊，雙眸含淚。

天秋離從未見過她。

那女人正一步步向天秋離走來。她每走一步，外型都會有所變化——精緻的衣裙變得殘破了、頭髮逐漸胡亂散開、美麗的面龐上出現了傷痕、原本微笑的表情都變得猙獰、嘴角出現血跡……

天秋離恐懼，卻還是一動都不能動。

終於，那女人走到了天秋離身邊，離天秋離極近。這時候，她已經不再復最初的端莊美貌，而是徹底像一個可怖女鬼了。

天秋離感覺自己後背的冷汗已把衣服浸濕了。他現在很害怕，他之前明明是一個信奉科學與唯物主義的人，他明明知曉這是夢，可他就是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恐懼。

那女人面目猙獰地看著他，緩緩張開嘴——

天秋離尖叫。

那女人口中只有半截舌頭！血肉模糊的。

天秋離被嚇到，終於能發出聲音，飽含驚恐的聲音。

看著天秋離害怕，那女人笑，沾著血跡的白牙森然，湊近天秋離。天秋離聞到濃烈的血腥味，卻還是動不了。

那女人的臉越來越近，天秋離幾乎被嚇個半死，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他知曉這是夢，卻醒不來，出不了夢，他快要絕望，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緩慢的、溫柔的、能鎮定人心的——

「別怕，不要怕，有我在。天秋離，快醒過來。」

那聲音在他耳邊反覆縈繞，終於喚回了他。

轉瞬之間，女鬼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天秋離終於能睜開眼。

原來他正被瑞特緊緊摟在懷裡，他的額頭正抵在瑞特肩上，瑞特的手還在輕輕拍打他的後背。

瑞特正柔聲安撫著：「不要怕，有我在。天秋離，快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