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涅聽出他話里的惶恐，早料到顧昂遲早會有這種情緒，所以從見面都現在都極盡耐心和溫柔。就算顧昂這種情緒需要消磨得再久他也不怕，他有的是時間。

不過……他後半句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對待這種情況，軟的不好使就只有來硬的。

海涅慢條斯理地收回筷子，往桌上一拍，沉下臉，「你是什麼？」

海涅用的力氣不大，不過足夠把顧昂鎮住，生生地把他眼角的濕潤堵了回去。顧昂一邊偷瞄海涅的臉色，一邊頭腦風暴自己該怎麼往下說。

明知故問？

顧昂突然想通，瞬間氣從心來。一不做二不休，大著膽子朝海涅大聲道，「我不就是你從地球帶回來的寵物嗎？還要問嗎！對寵物這麼好幹嘛……」

最後一句在海涅單手掰斷手裡的一雙筷子的時候，聲音明顯小了下來。

海涅氣得牙根癢癢，不過依舊沒有在顧昂面前表現出生氣的表情，只是慢條斯理地把掰斷的筷子放到一旁，換了一雙新的完好的筷子。他沒有繼續問下去，夾了一塊自己面前的糖醋小排，脆骨在嘴裡咬地咯吱響。

面前的一桌子美食誘惑太大，顧昂本來打算上午送完書後就去找地方吃飯，結果卻陰差陽錯地「被穿越」，折騰到現在也沒有吃上一口東西。喉結上下一動，顧昂不爭氣地咽了一口口水，拿起筷子哆哆嗦嗦地夾起自己碗里的藕夾，用餘光關注著海涅表情的變化。

「咔嚓。」

藕夾炸得很脆，肉餡里的馬蹄碎清甜爽口，一口下去口齒生香。

見海涅還是低頭認（憤）真（怒）地和那盤糖醋小排作鬥爭，顧昂趕忙加快了動作，三兩下把藕夾塞進嘴裡，鼓著腮幫子坐直了身子。

「誰給你說的？」海涅手中的竹筷又隱隱有要被攔腰折斷的跡象，筷尖狠狠地戳上碟中一塊頑固的骨頭。

「咔。」

碟子發出了一聲臨死前的嗚咽，光榮犧牲。

裂成兩半的白瓷小碟被安放在先一步赴死的筷子旁邊。

筷啊，碟和你作伴來了。

「咳咳！」

顧昂看到被收拾到一邊的殘碟，心中悚然，急於解釋，張嘴吸氣時嘴裡還沒嚼完的藕夾碎歡快地滾進了他的氣管里。顧昂被嗆得呼吸一滯，拼著命把嘴裡剩下的藕夾碎咽凈，隨即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怎麼了？急什麼？」海涅終於肯放下手中可憐的筷子，連忙走到顧昂旁邊蹲下，又是拍背又是遞水。

顧昂接過水猛灌一口，臉憋得通紅。因為難受眼眶裡已經蓄滿淚水，隨著他喝水的動作滾落，順著臉頰最終落到給他順氣的海涅的手背上。

溫熱的液體此時更像是熾熱的岩漿，燙得人心頭一陣抽疼。海涅的冷臉瞬間就擺不下去了，眉頭緊蹙，神情焦急。

不容易屬實不容易，往日里那張半天尋不出半點情緒變化的冷麵將軍的臉上第一次出現這麼多表情。這要是讓民眾裏海涅的追隨者瞅見了，還不得掘地三尺挖出顧昂來好生解剖研究。

「哭什麼，我不問就是。」

顧昂在調整呼吸間匆忙掃了海涅一眼，然後又被呼吸道里卡著的東西狠狠一嗆，眼淚瞬間又迅速翻湧出來。

他好急啊。急著給海涅解釋，但是又控制不住地嘩嘩流眼淚。

顧昂慌忙地抓住海涅的肩膀，淚眼滂沱地看著他，一張嘴險些發不出聲。

「我不是，我沒有……」

「你別急，我再也不問了，別哭了。」

在海涅的手碰到顧昂的臉之前，顧昂飛速地別過臉。手指只蹭到一點淚水。海涅收回手，大拇指磨蹭著沾著眼淚的食指，等著他接下來的動作。

！！！

通氣了！！

顧昂深吸一口新鮮空氣，第一次覺得活著是這麼美好的事。眼淚也止住了，調整好呼吸，堅定地和海涅對視，然後又不爭氣地挪開目光。

美色誤人。

「我沒有哭，只是剛才嗆到。」

「那就好。」顧昂餐盤的旁邊放著一沓紙巾，海涅拿了一張，一手用虎口卡著顧昂的下巴，一手給他擦幹凈眼淚。

躲？

顧昂脖頸以及上下的皮膚一向很敏感，被帶著薄繭的指尖蹭到的地方有些發燙。他有些難堪地偏過頭，然後又被對方更加強硬地掰正。

柔軟的紙巾小心地拭去臉上殘留的淚水，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容不得上面沾染哪怕一點兒灰塵。顧昂從來沒有被人這麼小心溫柔地對待過，腦袋有點暈，還有點熱，不過很開心。

「唐睿告訴你的？」

顧昂腦子發懵，想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海涅說的是什麼。對方已經從自己身前離開，坐回原來的位置，不過臉上好像還殘留這對方掌心的溫暖。顧昂摸摸臉，點了點頭。

「不要聽他胡說。」

海涅氣不打一處來，他以前不知道多少次被唐睿虛假通知帶來了顧昂，然後每次去面對的都是一堆堆積如山的相親文件。後來海涅索性就不去，這一次米婭又來通知他說真的找到了人，他當然不會信。直到唐睿給他彈過來一張照片，他才匆忙收拾東西趕過去。

對，人是見到了，也帶回家了。唐睿卻又在暗中借科普的名義給他下絆子。

好你個唐睿。

海涅這邊正思索著去找唐睿算賬，一時間沒有關注到顧昂的異常。

那意思就是自己不是海涅的寵物？那他對自己那麼好幹嘛？

聽了海涅的話，顧昂的表情反而有些難看，越發肯定不久前看到那個奇怪的小瓦房時自己的想法——他可能是某個人的替代品。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畢竟他才和海涅相處一天不到，並沒有個合適地身份來對這件事提出疑問。一想到這裡，顧昂就從鬆懈的狀態恢復到了才見到唐睿時的緊張心情。

不過他還是想向海涅確認。

顧昂害怕地搓手，小聲嘟囔著，「那你對我這麼好幹嘛？」

「因為我……」海涅幾乎不假思索地就要將那句話脫口而出，說那句話的各種情景早已在他腦海里演練過千萬遍，但是哪一種都不可能是現在。

現在顧昂還對他不熟悉。

「因為你和我以前一個朋友很像，由於某些關係我們很多年都沒能見過面，所以……」

「想睹物思人？」

顧昂把話接了下來，想對著海涅笑一笑，但是一扯嘴角，笑不出來。

「不。」海涅垂眼看著左手無名指上的一個銀色指環，想到二十幾年前那個笨手笨腳把這個抽獎得到的小玩意兒往自己手上套的少年，眉眼含笑，「抱歉，這件事我暫時和你說不清。但是現在我能告訴你的，就是我想和你做個朋友。」

時間還很長，他並不著急。

「先吃飯吧，免得菜涼掉。」

顧昂點點頭，轉過身面對著一桌美味佳餚卻沒有一點胃口，端起碗低頭機械地夾菜扒飯。慘白著一張臉，拿著筷子的手都在輕顫。

面前這個人對自己來說是完全陌生的。

緊張，驚慌，惶恐，茫然失措。

熟知緣由後一切都被打回原點，以往面對陌生人時的感覺開始爬滿全身，像是一條糾纏他的蛇，勒地他渾身發抖。

前幾個小時發生的一切都像是在夢裡，顧昂現在正式開始思索這件事，夢醒了，他坐在地獄。

顧昂的16歲以前的生活並不順利。說並不順利還是輕的，因為這是他自己的感覺。若要旁人站在他的角度，那樣的日子簡直就是煎熬的噩夢，每分每秒都噁心地讓人作嘔。所幸他感情遲鈍，這些外在的惡刀瘋箭並沒有能夠真正地傷害到他。但是量變總有一天會積累到質變，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開始越來越排斥陌生事物，面對生人和不熟悉的環境便會越發地沉默。他在保護自己，但是同時也杜絕了其他人想要走進他內心的可能性。

世界對顧昂並不溫柔，他的反抗就是沉默以對。用表面的孤獨，來捍衛內心的陽光、福祉和溫柔。

有人願意耐下性子一寸一寸撫平他沉默的刺，他就願意把自己的好毫無保留地獻給對方。就像在原來的世界作為顧昂粉絲的那些人一樣，他們如何對顧昂耐心、真誠而善良，顧昂就如何加倍地對待他們。

他以往從不渴望朋友，但是他現在卻渴望海涅能成為這麼一個人。

他想要一個能待在海涅身邊的身份。

既然對方那樣說，哪怕是作為一個替代品，也沒什麼不好。

明明是初次相遇，你便帶著一身晨曦，照亮了這片空曠貧瘠的土地。

餐廳里靜地可怕，海涅不說話，顧昂也在沉默著胡思亂想。

吃完晚飯，收拾好碗筷，兩人還是沒能搭上一句話。彷彿有人在他們之間摁下了靜音鍵，只是顧昂乖順地海涅走哪兒他跟哪兒，像一隻戀主的幼犬。

海涅也在思考。不能過早地將事情挑明，就意味著他現在不能給顧昂解釋清楚，不能給顧昂解釋清楚就意味著顧昂就肯定會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就肯定會不高興，顧昂不高興他肯定也會不高興，因為他不高興顧昂不高興。

所以為了哄顧昂開心，又為了轉移顧昂的注意力，他想出了一個完美的解決辦法。

海涅帶著跟屁蟲顧昂，來到了一個奇怪的房間。

房間很高面積很大，但是卻被一個幾乎到頂的巨大透明玻璃水池佔了近四分之三的空間。說是水池又有點奇怪，畢竟沒哪個水池有將近十來米高，還是個透明的。要說像什麼，就有點像那種水族館裡用來養一些不太大的水生動物的觀賞大魚缸。

房間沒有被水池佔據的地方放著幾個單人沙發和幾張小桌子，顧昂被安置在那兒，自己繞到了水池的另一側，顧昂看不見的那一側。

和海涅待著緊張，現在看不見也緊張。顧昂嚐試著撫慰自己的情緒，盯著水池底部的一些水生植物發獃。

水池下方有一米左右的高度外面貼著一層木板，那一米以上的地方堆長著很多五顏六色的珊瑚，珊瑚枝椏蔓延，但是普遍都不高，只是朝著四面長得很寬。珊瑚叢的腳底擠著一堆一堆的海葵，海葵的觸手順著水底的暗流晃動著，中間穿梭過一小群顧昂叫不出名字的彩色小魚。

珊瑚叢生長在金黃柔軟的細沙上，細沙還叢生著其他稀奇古怪的水生植物。有一叢像長著鮮紅漿果的小灌木的植物下躲著幾隻紅色的小螃蟹，旁邊的細沙長了一片「綠豆芽」。一隻耀武揚威的大螃蟹路過，「綠豆芽」們便像受了驚一般「噗噗噗」縮回細沙里，在螃蟹走遠後又爭先恐後地冒出來。原來它們也是一種水生動物。

最讓人驚奇的穿插長在各種縫隙中的一種高大的條狀植物。這種植物長得很高，主莖足足有四五米高，成年人手腕粗細，更甚者甚至已經長到水面高度。植物的枝丫多而細密，和其他水生植物一樣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葉子，像是狐狸毛絨絨的大尾巴。每一株植物的每一個細小的枝尖都掛著一個個細小的氣泡，枝丫間穿梭過一些花花綠綠的小魚，魚鰭一動，魚尾一擺，無數的氣泡被驚動，如同冬日的紛飛細雪，慢悠悠地向水面飄去。

忽然間，水底躁動起來，原本悠閑的魚群爭先恐後地向同一個地方游去。從枝丫上飄落的氣泡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一眼望去，水就像是沸騰了一樣。高大水植被魚群遊動產生的水流撥開，魚群簇擁著什麼，從剛才游去的地方調頭向顧昂這邊壓了過來。

顧昂有點密集恐懼症，在那些氣泡飄落水中的時候他不適地低下頭，沒有了繼續觀賞下去的興趣。所以很自然地，他錯過了那群動作劃一、朝聖一般向自己游來的魚群。

「篤篤篤——」

水聲中混雜著幾聲敲玻璃的悶響，從自己正前方傳來。顧昂疑惑地抬起頭，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瞪大的雙眼中倒映出對面的景象。

那是怎樣迷人的生物啊，他第一次驚嘆大自然對這種生物的極盡饋贈。

美麗、優雅、神秘。

人魚，這種一直生存在地球古老傳說中迷人生物，現在真真實實地出現在了顧昂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