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會讓人疼痛。

顧昂第一次從文字中感受到如此強烈的共情。

這是從身體至靈魂的戰慄和疼痛，每一個文字都像一把鋒利的匕首，裹挾了所有的劇痛與災難，呻吟著刺進眼底。

顧昂抹了一把臉，閱讀條兀自向下翻滑，但是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35億多人，近半個地球的人數，就被那麼輕描淡寫地奪走。

十分之一的人口，昨日談笑風生的朋友，前一晚餐桌上喜笑顏開的家人，溫和敦厚的上司，敬重的前輩，於路口依依惜別的愛人，約好明天下課一起打遊戲的同學……在一夜之後都成為了具具冰冷的屍體。

這是一場寂靜無聲的災難。

於寂靜之中讓一切崩潰成齏粉。

顧昂神情恍惚，十分疲憊地緩緩垂下頭，愣愣地盯著自己的手心，「我早上到底都說了些什麼……」

104年，在大災難中倖存下來的一代人都曾痛失過自己的家人朋友。

閱讀條自動滑到底，冰冷的女聲再次出現，居高臨下一般冷漠發問：「是否轉入死亡人員記錄資料庫。」

當一切塵埃落地，再多的悲慟和憐憫都已無濟於事。平靜客觀地闡述一個事實，才是對死者和倖存者最大的尊重。

顧昂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像是在忍受什麼巨大的痛苦，聲音低啞：「是。」

雲層層疊疊追上太陽，從它熠熠的一角一點一點舔去光芒。

陽光房裡暗了下來，載入條緩慢挪動著，像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里斯之劍，鋒銳的劍刃正泛著冰冷的光。

顧昂的心裡一直有一個疑問：

這個莊園，這幾棟房子，是不是少了些什麼？

少了什麼？

他一直避而不想這個問題。

想要問題的答案大抵很輕鬆，只要他想知道，只要他發問，只要能告訴他，海涅就會和盤托出。

顧昂很清楚，海涅不會加以隱瞞。

就像他某一天隨口一句「那架舊鋼琴是幹嘛的啊？」，海涅當時聽了只是笑，晚飯兩人坐在露台上消食的時候才輕描淡寫地回答：「很久以前我彈的，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

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

很久是多久？

顧昂現在知道了。

一百零四年八個月零七天。

從5666年3月8日，到5770年11月15日。

無論怎樣嚴格措辭謹慎發問，這都是一個很殘忍的行為。把別人最不願意提及的、深埋於記憶深處的苦難血淋淋地剖出來，再心有戚戚地憐憫哀悼，他做不到。

就像他現在只是在求證一個答案。

「請輸入您想要檢索人員的姓名。」

然而這個答案無論是否存在，都令他無比痛苦。

「康狄涅格。」

》傑蘭特·康狄涅格：

性別：男。

人種：銀尾人魚類亞人種。

生卒年：5494年9月~5666年3月。

生平：前星際聯盟遠征軍將軍，……

死亡時間：聯盟歷5666年3月15日。

死亡原因：腦死亡。

……

》喬安娜·安格麗亞·康狄涅格

性別：女。

人種：黑尾人魚類亞人種。

生卒年：5510年12月~5666年3月。

生平：……

死亡時間：聯盟歷5666年3月8日。

死亡原因：腦絞殺腦死亡。

……

》艾可·康狄涅格

性別：女。

人種：黑尾人魚類亞人種。

生卒年：5656年7月~5666年3月。

生平：……

死亡時間：聯盟歷5666年3月8日。

死亡原因：腦絞殺腦死亡。

……

「……關閉。」

密密麻麻的數據窗口瞬間消失，陽光房空了下來。

雲層溫吞地挪動著身子，太陽掙扎著露出一個角，陽光懶散地透過玻璃瀉入房間。

一地光明之中，顧昂彎腰捂住臉，失聲慟哭。

那個溫馨的餐廳里，那張古樸的紅木圓桌，海涅一直坐著的位置，木桌邊的下緣，那行「艾」字打頭、歪歪扭扭、被摩挲得已經模糊不清的字跡。

「艾可要和爸爸、媽媽、哥哥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