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父親母親都是遊戲迷，所以小時候經常被帶去看比賽，小小的一個也不用買票，就坐在父親的懷裡。」克洛洛緩慢地攪動杯里的咖啡，棕黑色的液體追逐著茶匙的軌跡形成一個微微偏離中心的漩渦，像是在被一隻漆黑的眼睛注視，默不作聲地將周圍的一切都吸入攪碎。

克洛洛的聲音有如被冬日寒風撕扯的枯葉，沿著發黑的葉邊一點一點撕下名叫記憶的碎屑，在眼前飄飄灑灑直至落入同樣幹裂的泥土，等待著冬日難得的濕氣漸漸腐敗霉爛。顧昂往咖啡里放進一塊方糖，舌尖的苦澀被奶、糖衝散，只剩下絲絲縷縷盤旋在舌根，待到下次再入喉時回憶中的苦味就會再一次在舌根處重合。

「現在的養父對我也很好。但可能因為工作和性格的原因，所以在現實中基本沒什麼朋友。」

大抵是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擁有朋友，所以也從來沒去希冀過。

克洛洛用勺子從抹茶慕斯蛋糕尖尖的細角切下一塊喂進嘴裡，以往視為醜陋極力遮掩的孤獨和寂寞猛地爆開，無法抵抗又無法阻擋地將多年纏好繃帶的傷口撕扯開來血淋淋地展示給對方看。

「其實要說一個人來得也更加快活自在些。」

顧昂怎麼認為呢？

他從來沒有獨身和結伴這兩項中做過選擇，這對於他來說似乎是不必要的。如果始終一個人他也不會覺得孤獨，即使朋友成群他也不會覺得比以前的日子多幾分充實。他的快樂永遠是一份定量，被抽成真空塞進塞著木塞的玻璃瓶里，如同一個精緻的擺件被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常年落灰。

可以說是某些遭遇相似，譬如說因為工作和性格所以朋友很少，但顧昂的心態是與克洛洛不同的。最近那個擺件才被人大張旗鼓地敲碎，撕開真空的包裝倒進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海里，溶解在裡面，成為茫茫海水的一部分。

說顧昂性格缺陷遲鈍也罷，感情的敏感點奇怪也罷。對於克洛洛描述他做不出合適的共情。他感受不到那份從腳向上爬滿身軀最終勒緊喉嚨的窒息感，但他卻下意識地和盤托出自己的境遇，想去緩解始終纏繞在克洛洛身邊遲遲不肯散去的陰霾。

若是碰見和自己有相同遭遇的人，那麼自身的痛苦轉化為對對方的惺惺相惜的話，痛苦也不再始終蜷縮在角落裡顧自落淚、呻/吟哀嚎。

顧昂暫且這麼理解。

「其實我也差不多，以前的同學都說我性格很奇怪。」顧昂把他的一份甜點挪到面前，笨手笨腳地想挖水果杯最下面的黃桃吃，「但是我覺得我自己沒什麼問題，我不大理解他們說的性格奇怪。」

「以前有討厭我的老師也把我叫小怪物。」

黃桃挖出來了，是罐頭裝的黃桃，可能因為今天咖啡店沒有鮮貨。顧昂並不喜歡，三兩下嚼完就咽了下去。隨後表情嚴肅地用勺子輕敲了一下杯口，一本正經地向克洛洛數落那個老師的不是，「作為一個老師這麼說他教的小朋友很過分阿！要是學生心靈脆弱，那得多可憐。」

顧昂總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上表現出一種執著的認真，克洛洛噗嗤一聲笑了，連連點頭不過附和的內容卻與顧昂正在訴說的主題大相徑庭，「你還真有個不錯的怪性格。」

「不錯……又怪的。」這麼明顯的調笑顧昂怎麼可能聽不出來，低頭把剛才翻上來罐頭黃桃又戳回最下面，悶聲抱怨：「到底是誇我還是損我。」

「當然是誇你。」

「胡說八道。」

「那好吧……是損你。」

「那還是誇我好了……」

——————

「喲！小怪物！明天遊戲里見！」克洛洛沖顧昂行了個遊戲里的見面禮，抬頭時和站在顧昂身後面無表情的海涅對視兩秒，故作挑釁地一笑，揮揮手裡顧昂帶來的沒在看比賽時吃完的曲奇轉身蹦蹦跳跳地走了。

「再見！」

「你們什麼時候關係這麼好？」海涅給顧昂拉開車門，說話時眼睛直往顧昂紅撲撲地臉上瞟，語氣就像個每天在家兢兢業業帶娃卻抓住丈夫在外面出軌的可憐主夫，「連什麼小怪物的昵稱都出來了。」

「啊？」顧昂坐進車裡，看著後進面色不平的海涅。這種幼年時的侮名現在給其他人說笑著叫叫還好，但一從海涅嘴裡骨碌一遍再叫出口總有些莫名的羞赧。顧昂慌慌忙忙錯開海涅對上來的視線，假裝正在觀賞美景，挺直腰板，目不斜視地看著窗外。局促地綳起嘴角，收回下巴，說話卻不如他本人扮相那般有底氣，支支吾吾地一個字在嘴裡吞吐好幾遍才說得清楚，「就……也不是……那、那什麼……也、也不是昵稱，隨……隨便叫叫，而、而已。」

「隨便叫叫而已？」顧昂扭扭捏捏的回覆給海涅心頭的不快有加了一把火，海涅眉梢一揚，打定主意今天要戲弄戲弄顧昂。索性直接從對面坐在顧昂旁邊，肩膀貼著肩膀湊得極近，語速慢而音調低柔，「那要我說不準別人這麼叫呢？」

顧昂回頭表情驚悚地和海涅對視一眼，瞬間連滾帶爬地逃到了對面，也是這懸浮車質量好，這麼給一個體重百斤多的大男人折騰也依舊行駛得不搖不晃四平八穩。

「……」

海涅暗罵一句顧昂沒出息，一把揪住顧昂的領子又將他拖回自己身邊，厲聲發問：「跑什麼！我吃人嗎！」

顧昂哆哆嗦嗦地縮在靠著車壁的角落，感受著在車廂內浮動的火藥味。但是聽見海涅那麼說還是難耐地在對面那張氣得吹鬍子瞪眼的臉上又多看了兩眼，舔舔嘴唇誠實地回答：「真好看，不吃人。」

大概海涅的脾氣就是那麼大一點兒，被顧昂的軟一戳就癟了。海涅心滿意足地摟過顧昂的肩膀，臉上笑容燦爛，「那我剛才說的話？」

顧昂受寵若驚地朝海涅懷裡湊了湊，點頭如搗蒜，「你不準別人叫就不叫。」

「哎呀，嘴巴真甜。晚上想吃什麼？」

「板栗燉雞和黃桃派！」

「黃桃要新鮮的？」

「對！」

「還想吃其他的嗎？」

「海涅定！海涅萬歲！」

「哈哈哈，真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