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

海涅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

這個詞若是用在尋常事物之上，平凡而普通；但若是用在兩個不尋常的人之間，個中意味就瞬間發酵得曖昧甜膩。像是在滋味寡淡的柚子茶里摻進一大勺花香撲鼻的蜂蜜，不同色彩調配出驚艷畫卷在舌尖綻放的精彩，那就是習慣用於你我之於其他事物的不同之處。

養成一個習慣不過須臾，但想改掉一個習慣，過程的困難痛苦有如清醒著抽筋扒皮。在每一根神經都疼痛難忍的時候，意識卻異常地清明，能夠清晰地感受到筋皮剝離而緩慢帶起的血肉抽絲剝繭般從自己身骨上脫離。一點一點地，直至這片傷口見風幹涸結痂，疼痛都會一直在思維的邊緣反覆游離，無時不刻地提醒著自己。

顧昂離不開自己。

這難道不是他想要的結果嗎？

「腦內上一代的阻隔晶元受到幹擾，一定程度上影響會到記憶，可能還會有其他副作用。」

「阻隔晶元的狀態很不穩定，再久可能會導致記憶重啟失敗，這之後他的其他正常記憶也將受到影響。」

「最多不過一年。」

「爭取他的同意？我們還有這個時間？我們一襲人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狡兔死，走狗烹。我給得了你時間，他們不給我們時間！」

「C3程式（監控程式)，無論顧昂他同不同意！就算他不同意！你瞞著他都得給我簽了！」

……

我該怎麼把這些事告訴你呢？

海涅撫上顧昂熱度未消的臉頰，從走勢平和的眉，到溫順下垂的眼尾，最後戀戀不捨地停在他沾著蜜露的嘴角，表情是從未有過的愧疚和溫柔。

「海涅？」

顧昂有些懵了，迷茫地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偏過頭像狗狗一樣在他手心蹭了蹭。

我真是個自私的人。

既自私自利，又膽怯弱小。

截止今日我依舊還懼怕著那個雨夜裡沖自己伸出雙手哭嚎的無助少年，懼怕到恐懼他有一絲的退縮和動搖。以至於無論做了多少不在乎他感受的事，我都不詢問他的意見驚恐萬分地藏掖著，苟且著不讓他發現分毫。

我太弱小了。

「你會……」

喉嚨里像是被塞進了沒剝殼的栗子，尖銳鋒利的外殼冷漠地把餘下的每一個都撕扯成碎片，最終跌落下來的，只有零碎的無意義的音節。

「嗯？」

海涅的反應有些反常，顧昂怕又是自己說錯了什麼話，試探著又側過頭吻了一下海涅的手心，「你不開心了嗎？那我每次吃飯前都誇你一次？」

深藍的大海中波濤翻湧，話里的每一個字都在裡面起起伏伏。

海涅低下頭，雙唇貼上顧昂的眉心，垂下眼時其中儘是波光瀲灧的無盡溫存，「我開心。」

你不會離開我。

長笛拖長的宛轉尾音昭示暖場曲的結束，面對會場的指揮向舉杯的賓客鞠躬示禮。短暫的平靜後，大提琴手凝視著指揮緩慢抬起的右手，琴弓滑動，顫動的琴弦帶起一聲幽遠的嘆息，鋼琴上停歇的蝴蝶應聲而動，追隨在嘆息之後是彷彿置身於湖泊中央的悠揚之音。此時，天上月即水中月，靜謐湖泊的水上花漸次盛開，真正的月色開始流淌起來。

海涅應音樂起身，彎腰的同時向顧昂伸出右手，瀲灧的波光有了片刻的停滯，那是大海溫柔而平靜的注視。

「顧先生，可否陪我跳這第一支舞？」

燈光四散，潑灑到人群中的是恰到好處的月色浮動。人群聚集在藍水晶的溫柔繾綣光影下，踩上大提琴柔和的曲調，鏡湖的幽謐和著人們踩過的步伐緩緩展開。短笛搭上豎琴的手加入指揮手下的綿延月色中，女士們各式各色的禮服長裙在這一刻緩緩綻開，如同簇簇嬌艷的花朵在枝葉的映襯下熠熠生輝。下一秒，鋼琴叮咚流水般的琴音驟然低沉，手持史詩的吟遊歌者正式加入這曲絕唱。裙擺銜接琴音在下一次旋轉時瞬間收攏，「啪」得一聲聚攏在那一截白皙細瘦的腳踝，下一刻在腳踝處再一次進行了一場短暫而同樣絕美的綻放。

沙發圓桌撤下，帷幔被掀起裡面最厚重的一層，月色在一層輕紗的掩映下顯得越發朦朧。顧昂搭上海涅的肩，一邊搜刮著自己的記憶，一邊謹慎小心地踩著舞步，美感尚且不提，他要去八音盒裡跟著循環的琴音僵硬舞動的木偶小人。相比起他的瑟縮局促，海涅的動作是那麼的流暢優美，每一個抬頭，每一個揚手，都彷彿是刻在石壁上被人永久傳頌的動人風景。帷幔外和自己跳著同樣步子的，無論是男士還是女士，每一個仰頭，每一次旋轉，都不禁讓人聯想到湖泊上優雅而過的白天鵝。顧昂自慚形穢地低下頭，感覺腳下的步伐越發沉重起來。

第一個小高／潮完畢，大提琴切換成低沉深遠的旋律，舞步也變得緩慢，漸漸得踏上輕柔的雲端。

「緊張嗎？」

過渡部分的動作像極了耳鬢廝磨，海涅的唇就在耳旁，說話時幾乎擦上自己的耳垂。

顧昂抬眼可憐兮兮地看他，兩隻眼濕漉漉的，從喉嚨里擠出一個音節勉強表示自己回應了。

「不用緊張。」海涅禮貌地親吻顧昂的側臉，搭在他腰上的手微微用力，把顧昂的身體帶向自己，「這裡沒有其他人看見，按著平時練的來跳就行。相信自己，也相信我。」

堅持不懈的訓練不會欺騙自己，同時也不會辜負海涅的信任。

顧昂點點手，回吻過海涅，深吸一口氣，在鋼琴再次把大提琴帶入纏綿中時堅定地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