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迎著新年的日子，還是等來了蠻不講理的蜚質。

那一天，聶庄正在給終於放假的私塾先生做一碗他想念了許久的雞蛋肉絲麵。

荷包蛋上鋪著紅色的肉絲，青翠的蔥葉，深紅的辣醬，微黃的麥面拱在碗中，靜靜地等待著品嚐。

香氣襲人，應先生吃著吃著就掉了眼淚。

他也笑不起來。

聶庄在街邊賣著他的面。

那個總來他這裡添油加醋地吹噓著自己當年多麼神勇的連屠夫，那個神氣地好像自己有個屠夫老爹就可以橫行天下的連家熊孩子，那個總是一臉尷尬地來他這裡揪回她家又一次搗蛋了的寶貝兒子，還有每次在他去割肉時總會悄悄多給他一兩的錢夫人……

他們家還有幾個月就及笄可以嫁人了的漂亮丫頭，他們家只有來我這裡才會停下哭天喊地，大眼睛水汪汪地像兩顆葡萄樣的連二寶……

他們家已經上了年紀，腿腳不便，六十好幾了，總和他念叨著下次把鹽巴要放多一點，不然她嘗不到味兒的老母親……

蜚質一族，這才在聶庄眼裡撕去了那層神秘的白紗。

小說中那個向來堅強，憨傻笨拙得老實巴交的種族啊，只是活在小說里了。

呈現在聶庄面前的，終究變成了大定朝人民眼中那個凶煞狠厲，殺人如麻的蠻子。

過年了，連屠夫他們一家要去沭陽城，連老爺子在那兒，連家大伯也在那兒。

他們總是習慣了一家人團團圓圓地過。

可這一年，他們卻沒能繼承前些年的好運，他們不幸遇上了從荒漠那邊趕過來拿糧食的蜚質一族。連漂亮那個丫頭啊，被對方的彪頭大漢子看上了……可是她已經訂了婚啊，只待今年過了，明年一及笄了就要嫁到對方家裡了啊。

她怎麼能夠答應呢？她和方術那白面書生已經情投意合了好幾年，好不容易磨得雙方父母都同意了……

連屠夫是個悍人，這從其他人都不敢在冬天裡邁出城門一步，而就只有他在周邊幾個城市來回往轉就可以看出來。

寶貝閨女兒被覬覦，他也是蠻生氣的，熊熊大火燃燒了腦子，卻忘了敵我雙方力量的懸殊。

圓潤溫和的錢夫人，憨厚彪悍的連屠夫，清秀可愛的連漂亮，攆雞惹狗的連陽，呆軟萌糯的連旺……

這一年的冬天過後，淙磨鎮東再也沒有了連家五口人。

而他們的生活，卻依舊冷漠地繼續著。

應先生與連屠夫算得上友人吧，在這個世界，人與人之間的偏見倒是蠻少了的。

「南周，若是明年的春三節你還在，就來我的私塾如何？」應先生抽了紙巾，擦擦嘴，不經意間抹去了眼角的淚，笑著對聶庄講。

聶庄收起他桌子上的碗筷，輕輕地應了一聲。

「好啊。」

「那就這麼說定了，明年過了春三節，我來這裡接你。」應先生背著手，慢慢地走進了寒風裡。

那瘦弱的身軀，不再同往常的日子裡傲骨錚錚，直地像棵鬆了。

他文人的傲骨，也抵抗不了生死帶來的憂慮。

淙磨鎮啊，並不是第一次面臨蜚質了。

而在這周邊的鎮子啊，哪一個，沒有接觸過「憨厚樸實」的蜚質？

蜚質生活在草原與荒漠里，放牧打獵為生。

而今年的冬日，格外地寒冷，蜚質一族生活的地方啊，凍起了厚厚的堅冰，凍死了好馬，凍廢了人群……

所以今年的進貢，明明已經豐厚了幾倍，可是蜚質族群，並不是每一個部落都能獲得這些進貢，所以呀，大定邊疆的人民，只能又一次淪為了蜚質狼群嘴邊的羊羔。

即使，他們在城門前，在家門口堆出了高高的山。

但是……

聶庄摸了摸冰冷僵硬的臉頰，用力搓了搓，在這邊疆凜冽的寒風裡，再怎麼在火爐子邊，都被吹幹吹枯了臉。

街道上空蕩盪的，想必今個兒是不會再有客人了。

聶庄落下了棚子上的草簾子，把邊角兒綁在釘入地里的棍子上，縮進了裡間。

末葉還在他那塊清理地幹幹凈凈了的地里揮舞著他的大劍，好像並不冷的樣子。

嘖，真羨慕他。

有個成語叫做得寸進尺。

與吃著碗里的，卻總會忍不住想著鍋里的吃貨人民一樣，蜚質們也想著，屋子裡的糧啊。

既然都能夠拿出這麼多的糧食了，那麼屋子裡面想必藏著更多……

冬風越發寒冷的時候，鎮子里再也沒有了生氣。

邊塞的將士們從來只是一群擺設罷了，偶爾打一次仗，都像是在開著玩笑話一樣。

軟綿綿的小羊像是只長了個兒的韭菜苗子，被那群粗野的野狼拿著尖尖的彎鐮，一刀就是一茬子地收割著。毫不費力，一片一片的鮮血流淌，倒下一堆又一堆的屍體。

又雙叒叕一次戰敗了以後，像淙磨鎮一樣的鎮子小城，或是那些村莊山寨，一個又一個像是被大風刮來的咆哮，灌滿了所有人的耳朵。

今天哪哪哪幾個鎮子村莊又被屠啦，明個兒哪哪哪些人家又全部倒了災唉。

無數的人想要逃竄。

可能逃到哪裡去？

今年的冬天，除了邊塞的鎮子，其他的城鎮，都已經封鎖了城門。

靠近城門五丈之內的，統統射殺。

他們才不管你是哪裡逃過來的難民呢。

也才不會去管你是不是他們的同胞。

唉……

真是悲慘啊。

聶庄支起了小桌子，本來想在屋子裡面再燒個爐子，可惜末葉嫌棄味道太重，堅決不允許他弄。

好吧，聶庄勉勉強強妥協了一下，把火爐子改成了熱炕頭。

哎嘿嘿，末葉小子黑臉可真是有意思。

當然這是聶庄自己睡。

末葉依舊睡他那高端大氣上檔次的雕花大床。

別問聶庄為什麼末葉能夠在我這一間破屋子裡弄出來一個雕花大床，他也不知道這人怎麼弄得。

反正這傢伙從來不缺少銀子什麼的就是了。

把飯菜擺上桌子，聶庄支著頭往門外喊了一聲：「小葉子，吃飯啦！」

末葉照例對這個總讓他感覺到怪怪的稱呼皺了皺眉頭，第無數次命令式地道：「不許叫我小葉子。」

聶庄無數次地點點頭：「好好好，小葉子同志。」

末葉抿了下嘴，又又又一次忍下了想抽人的衝動。

這個小孩是他的廚子，不能打，打了就沒有人給他做吃的了。

然而，看了一眼小桌上的菜，他又忍不住冷了一下臉：「……又是腌肉？」

聶庄眨巴眨巴眼睛，「對啊，怎麼了嘛？」

末葉哼了一聲，「不想吃。」

聶庄無奈：「末葉啊，最近家裡只有腌肉，你就先熬這幾天嘛～」

末葉筆直地坐在炕上，「可以打獵。」

他就是不想吃腌肉！

聶庄皺起眉頭，馬下了臉：「不行！萬一出什麼事情怎麼辦？」

末葉：……只要你不跟著去，就絕對不會出事！

但是，他不想再因為這件事惹小孩生氣。

所以……哼。

「那些腌肉能夠吃多久？」末葉恨恨地拿起了筷子戳向碗中的飯。

臭小孩！

聶庄毫不在意他那憤恨的動作，「好幾天吧。」

「好幾天是幾天？」

過完這個冬天應該沒問題……「嗯，這個嘛，我也不清楚。」

末葉：——！臭小孩！

聶庄想，他怎麼能夠允許末葉再一次出去呢？

在像這樣的日子裡出去，遇上了蜚質怎麼辦？

末葉再怎麼武功高強，他也只是個十三歲的少年。

雙拳難敵眾手，一個人如何抵得了數人、百人、千人？

聶庄不想他以後的日子裡再也沒有一個末葉少年，更加不想這個末葉少年埋進黃泥里，成為一抔沙土。

聶庄能夠旁觀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死去，卻唯獨不能看著他離開他的世界。

聶庄本就的確涼薄冷漠，自私自利的人。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死去也與他沒有關係，因為……聶庄他啊，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可是末葉已經不一樣了。

無論是因為他是聶庄想要的「童養夫」也好，還是因為他是他撿回來想養著的少年也罷。

剛開始的時候，聶庄的確是看中了末葉的臉，想有一個可以陪伴自己的人。可是，到了現在，聶庄已經習慣了末葉的存在，已經漸漸無法割捨掉這個人。

養個寵物，日子久了都會無法割捨，何況，末葉是個各方面都讓聶庄很是滿意的「夢中情人」。

聶庄想阿，他太自私了，也太清楚，他自己，是多麼的自私了。

所以，聶庄絕對不允許，末葉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