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夢未別時，九離其實還有一個名字。是白宸給他的姓，一個穆字；亦是白宸取的名，喚作子燁。

那是許多年前的崑崙，瑤池，雲梧宮。

少年剛剛被師尊剔去妖骨，修成人形。本來是件皆大歡喜的大好事，可惜穆子燁卻不太懂事，第二天就去瑤池打翻了設宴用的琉璃盞，溜之大吉後還差點被山下的一隻小樹妖哄去逛花樓。

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氣得師尊親自下山把他捉了回來，罰他去後山面壁思過。

儘管心中憤憤，可他也只有乖乖認罰去後山的份。無聊得緊，便一個人在桃花潭畔扔著石子打水漂玩，身後的桃花灼灼，紛揚似雪。

扔著扔著，他竟就迷迷糊糊地睡了去，然後在夢中又看見了一片崇山峻嶺。那是南荒，他出生的地方。

他已經很多年沒回去了。

幸好那種妖魔橫行的地方，他聽著就沒什麼掛念。

因為在那個時候，連他自己都感覺，自己大抵是這世上運道最好的一條小蛇了。

本來他再厲害，也就是一條野蛇，長在南荒里，本該怕人怕鬼怕妖，隨便飛來只健碩些的鳥兒都能把他叼了去。

可是他運氣好啊，幼年時在遍地妖魔的南荒里懵懵懂懂地活了許多年，也沒見誰能如願吃了他。

比他體型大點的蛇運氣不好想吃他，結果剛咧嘴冷笑過來，就被天上的鷹瞧見，然後一下給叼上天去了；天上的鷹運氣不好想吃他，結果剛振翅撲哧下來，又被旁邊埋伏的山民瞅見，立馬就一鋤頭要了它的命，喜滋滋地回家燉湯去了。

還有路上的捕蛇人運氣也不好，本來朝廷的賦稅就重，抓條好蛇不容易，好不容易瞧見了他。卻沒看見這蛇居然還正壓著一條母蛇在雜草下面造小蛇，剛摁著他七寸把他提起來，結果那母蛇又不幹了，心想欺蛇太甚，繞到那捕蛇人腳後跟便是一口，差點沒給人毒去大半條命。

反正只要是接近他十米之內，就只有這兩種情況，倒霉和踩狗屎運的。而且那些踩狗屎運的人或者妖，都會看見有一條黑蛇灰溜溜地走了。

所以久而久之，南荒之中竟已開始傳說這崇山峻嶺之中長著一條神蛇，若是在家中供奉起來，定能趨吉避凶，逢凶化吉。

只是這些事情穆子燁並不了解，畢竟當時他還靈智未開，連個名字都沒有。不過雲梧宮裡的那些姐姐們，倒是替他這個仙門小公子打聽得很清楚。按這些姐姐的說法，他大抵是在山裡逍遙了七八年，那輩子快到頭的時候，才終於倒霉了一次。

因為他居然給雷劈了，雖然沒被劈死，卻給劈傻了。然後直接從半山上掉下去，掉進水裡了。

穆子燁心中不服，因為他其實不是妖，一沒荼毒百姓二沒禍亂一方。只是因為那些多事的人還真迷信上他，在家裡給他供奉了幾年人間香火而已。

所以小蛇就在根本不知情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多了些法力。然後被九重天感應，一廂情願地以為他是只要渡劫的妖，便給他劈頭蓋臉來了頓閃電，害他一條小命都差點折進去。

不過也是多虧有這頓雷劈，才讓穆子燁踩中了這輩子最大的一場造化。當他失去意識掉進河裡以後，漂了好幾天都沒咽氣，竟在忘川之中前塵盡洗，又被崑崙山上的一位大仙人拾到。

造化之力神奇啊神奇，大概誰也沒想到，那大神仙養了他三百年，竟就直接渡他成仙了。而他也一下飛上枝頭變鳳凰，從一條除了運氣好啥也不好的小蛇，變成了人人敬仰的仙門弟子。

雖說忘記了自己的前七年蛇生，但是他左思右想，覺著自己大抵還是賺了的吧。

在穆子燁還是蛇身的時候，師尊就告訴過他，說自己是在忘川河邊撿到他的。

據說那年東勝神洲有一尊大魔出世，屠仙戮神，竟把傲來國水君和殷寂湖的七萬水族都給殺了。幾萬冤魂上天訴狀，天帝自然震怒無比，這才遣了天族上君白宸和南極仙翁二人下界除魔，以代天巡狩。

兩位上神下界後一直追著那魔頭到了酆都城外，幾經周折，才終於將其順利鎮壓。正準備離開時，白宸上君卻突然看見那不遠處的一簇曼珠沙華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就向前一步，然後伸手撥開了那幾朵河畔火紅色的花蕊。

南極仙翁跟著望上去，這才發現那幾株花莖之間，竟躺著一條奄奄一息的小蛇。那蛇有半截身子纏在一株花莖上，這才沒有被河水沖走，而另一半則浸在幽幽的河水之中，還在被怨靈啃咬。

白宸輕一揮手，將那幾隻圍著小蛇的怨靈都揮向了別處。然後才伸手撿起了這條小蛇，略有興趣的看了兩眼。這小蛇確實狼狽，一身的新傷疊著舊傷，不但是被那河間靈魅啃去了大半血肉，沒被怨靈咬過的地方還隱隱散發著一股雷焦味。

那時穆子燁還在沉沉睡著，只是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沒那麼疼了，並不清楚是發生了什麼。

而在仙君身旁，老仙翁輕輕撫須，道：「六界之中，妖的修行之路向來難行，一不小心便會誤入歧途墮入魔道。即便是未曾入魔，也極易如它這般，在天罰中應了劫。」

那些凡人著實無聊又可惡，香火給誰不好為何偏偏要給他，竟讓南極仙翁都以為他是妖了。

「這蛇雖身在冥界，不過卻似乎還陽壽未盡。」白宸盯著手中的小蛇，略微思量。

「哦？」

仙人單手結印，注入一道光華進了小蛇的身體。神光爍爍，小蛇之前經歷的事情都變成一幕幕光影顯化在了他和老仙翁的眼前。

老仙翁這才知道，原來這蛇竟還真的並非冥界之物，只不過是被雷劈了之後墜入一條大河之中，幾經漂流，才到的忘川。

「老朽隱約記得凡界似乎有一條大河，名曰若水，共分九段，各三千里。而其中的最後一段，就連著這幽幽忘川。看來這蛇是雖然渡劫失敗，卻還未曾死透，只是不慎墜入若水，不想竟隨波逐流，先到了冥界。」

「倒也奇怪，它在雷劫中不僅一身修為廢盡，竟連過往記憶都一併被劈了個幹凈。」白宸又結一印，打了道白光進小蛇的身體。不過這次僅僅是出了幾道白幕，並沒有什麼其他的景象出現，白宸看著不禁一愣。

彼時或許連白宸也沒看出來，其實只是因為這小蛇修為太弱雷劫太強，把它劈傻了而已。

「或許這便是所謂的置之死地而後生吧。」老仙翁輕嘆，「所謂天地眾生，都講究一個緣字。我看這黑蛇也算是有幾分仙根，既在大破大立之際遇見了君上。不若君上就順道將它收了，也算是結一份善緣。」

白宸盯著手中蜷成一團已失去知覺的小蛇，頓了片刻，才點了點頭：「我的雲梧宮向來冷清，長彥獨自一人跟著本君修了四千年，確實寂寞。給他添個師弟倒也未嘗不可。」

「哈哈，能拜入君上宮中，也算是個驪門弟子了，這小蛇倒是因禍得福。」老仙翁撫須笑道。

其實老仙翁亦沒有想到白宸會答應得這般爽利，要知道白宸可不是什麼普通的神仙。就算是和老仙翁相比，都要多了好幾萬年閱歷，更是早在上古之時就已挨過七十二道天火雷劫，修成的天族上君。

算到當年，白宸已經代掌了六界水德十二萬載，雖非天家血脈，卻是由先帝陛下親手撫養長大的，乃是這天地大荒間唯一一隻羽色若雪的純白鳳凰。

六界三千水君，說起來都是他的下屬。所以此次傲來國水君殉難，天帝才特意傳旨到崑崙山上召回了他。

「是禍是福，還是看它自己罷。」白宸只是輕輕搖頭，然後隨手對穆子燁施了個療傷術，便把其擱進袖袋裡，攜著老仙翁騰雲飛上了天庭。

按旨將那猿魔鎮於天池之後，白宸便辭別老仙翁，一路飛回崑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