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血染天地

杜若啊，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固執而驕傲的人。

就算，他此刻是跪著的，卻是堅持挺直了腰背，昂著頭，目光閃爍，裡邊帶著不輸任何人的高貴與倔強。

也不知趙承宇想到了什麼，終於忍不住，打開門，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你回房去吧。」他不可能放過杜家，但，他對杜若，心中糾結，此刻只能皺眉命令。

杜若聽了，猶自跪地，毫無離去之意，反而條理清晰地開口：「我知，今日我父兄落於趙大人之手，盼我家人平安無事已是難於登天，我求過官場同僚、求過同窗友人，都不過是些無用功罷了！眼下只求趙大人高抬貴手，許我隱藏一些銀兩，若是流放，我也可……」

「你覺得，你在我這裡求了、跪了，我就會心軟答應你？你整個杜家就能從此案脫身？」趙承宇出言打斷，而聽了他如此冷漠鎮定的聲音之後，只覺一陣煩躁從心底浮現。

杜若不答，一陣輕笑過後，說：「杜若，願與趙大人和離。」

「你說什麼？！」愣了一愣，趙承宇臉色微變。

而杜若卻不以為然，一臉平靜地慢慢說道：「杜若與大人，乃天子賜婚，若是大人賞了我杜若一紙休書，那便是打了當今天子一耳光，怕是於仕途有礙，不利於大人日後高升。」

「大人素來不喜杜若，且大人心中的伴侶從來都是劉雲，今日，趙大人若能高抬貴手、幫我杜家一把，杜若願為大人承天子之怒。」

說完，杜若又再次朝趙承宇深深地叩首，依然跪著，彷彿只要他不答應就不打算起來。

趙承宇靜靜看著他，神色幾變、精彩紛呈。

杜若這樣一個驕傲的人，此刻卻跪著、求著，他全身都在發抖。

趙承宇眼神飄忽，他依稀想起來，他是有風濕的。這樣子跪著、這樣的大雨，杜若一定……是痛極了。

是了，他從來都不喜歡他。

此刻的杜若，如此疼痛、如此悲慘、如此落魄，他明明應該歡喜，畢竟，他從來都不喜歡他。偏偏他的心臟這時卻隱隱作痛，連一丁點的歡喜都談不上。

他只好默默地看著他，許久後，軟下了語氣，說：「你先起來，回房歇著吧！等，明日……明日我會酌情主審此案。」

聽了這樣的承諾，杜若彷彿深陷昏暗之中看到了一絲曙光，他淺笑，近日瘦削不少的臉頰綻出兩隻小梨渦，隨後竟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

見狀，趙承宇不知為何，竟於心不忍，出手把他抱起，心中暗謅，杜若竟然這麼輕，然後把他抱入自己的卧室，命人悉心照顧。

接下來的日子裡，杜若一連高燒了好幾日、昏沉了數十日，等到病癒之時，第一件事便就是抓住身邊的小廝，滿心希望地尋問審判結果。

沒有人敢回答他、每個人都支支吾吾，杜若是這樣聰明的一個人，瞬間就猜出了結果。

杜若不語，只輕輕一笑，倒在床上，笑出了淚，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麼。

當天夜裡，他拖著病重的身子回了西院，休息一夜後，他親自打開放在床底的箱子，拿出一件武裝，隨後，他喘著氣，讓人進來，給自己束了簡簡單單的馬尾。

這是他當年還是劉雲時，在戰場上經常穿的一身裝束；今夜，他終於再一次穿上了。

杜若又讓人取下掛在牆上的長槍，自己打開藏在雁翎槍暗匣內的毒藥，把他自己許多年前偷偷藏進去的毒藥，給放進了嘴裡。

安排好一切，杜若提著長槍，也不曾寫什麼遺書，就這樣走了出去。

那時，正值日出之時，趙承宇早朝歸來，按照他的習慣，他是要在庭院里練劍的。

黑髮黑劍，揮舞之間，蛻不下那在塞外染上的深深血氣，彷彿他仍是在那兵戈鐵馬的戰場之上，不可一世的少年將帥。

杜若握著長槍出現的時候，趙承宇明顯微微愣了一下，接著眸里全是厭惡，一下子就皺起眉頭來，毫不猶豫地冷聲喝斥道：「回你的房間去，換掉這一身！」

杜若沒有回應他，面上全是冷淡，他的目光凝在他的青狼劍上，慢慢開口：「我父兄，終究還是死了，你沒有放過他們，是嗎？」

「回去！」趙承宇一臉無所謂，他的聲音更冷了。

杜若卻是笑了起來，那笑容帶著蒼白、帶著絕望，混和了悲哀的笑音，聽起來讓人刺心摧骨地疼。

他說：「小的時候，父兄很寵我，我雖一出生就失了母親，家裡卻一個姨娘都沒有，父親連尋個繼室的念頭都不曾有過；後來，我才知道，我母親懷我之時，因三姨娘下藥，她難產而亡，父親把那些姨娘都趕了出去，家中只我與兄長兩個孩子，我身體不好，是從娘胎裡帶的，為了我，他們廣尋高手來教習，只盼著我身體安康、能多活幾年。」

他又說：「這整個祁天國，有幾個清廉的人？你又何必一定要盯著他們不放？我們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我那天這樣求你，你就不能動哪怕是一點點的心嗎？是，我對不起你，我強逼你成親，可成親後，我有哪一點對你不好？我事事為你，朝堂、後院，處處為你打點，我做得還不夠嗎？」

「可是，你們對不起阿雲！」

趙承宇冷聲開口，眼中燃著怒火，他說：「當年，你們挖他墳、鞭他屍、燒他骨，還把他的骨灰撒向大江時，你可曾想過我？這麼狠，一點念想都不留給我！」

杜若一時語塞，久久無法言語，許久後，他眉頭舒展、輕笑了一聲，臉頰兩邊的酒窩寫滿了無奈。

「京城有一奇人，文武雙全，想來你也是認識他的，他乃蘇家公子——蘇洵美，我兄長為我放下顏面去求他，我的槍法是他一手教的。」

「我打小身子不好，不管怎麼學，我都只能學一個架勢；然，哪怕我只能學個架勢，我卻還是……」

說著，杜若揚起頭來，手上一翻，執著的長槍卻已是直直刺了過去——

「為他們報仇！」

這一手槍法，是如此漂亮！

六十四路百鳥朝鳳槍，一招一式，都是劉雲所創，杜若卻耍得毫無壓力，看起來是如此熟練。

哪怕是他這般孱弱的身子、這般蒼白的臉色、這般毫綿軟的攻擊，可，舉手翻身之間，像極了塞外的那個小將，滿腔熱血，甘願為國出生入死！

然而，當年的杜若，就算是在戰場上去死，都是那樣地滿懷希望；而如今，他明明能生，卻是如此地絕望。

杜若抬頭，看了一味躲閃的趙承宇，不經意間對上了他的眼，最後一槍，對方一個晃神，他猛地貫穿對方左肩。

趙承宇沉默地看著她，眸光閃爍、思緒萬千。

杜若對他苦澀一笑，臉上全是蒼白，淚水滾落，慢慢道：「這是當年，為了裝劉雲，我特意學的；你看，這槍法，學得像不像？」

杜若手一松，險些握不住雁翎槍。趙承宇身上的血液，順著槍身流到了他的手上，撲鼻而來的血味、手上腥膩的感覺，就好像他看到了那令他夜夜夢回的塞外戰場一樣。

趙承宇愣愣地看著他，然後，看著他嘴角緩緩流出血來，看著他一點一點地倒了下去。

突然，雁翎槍被他猛地拔出，「咣當」一聲，隨他一起倒在地上，就好像多年前，在那場絕望的戰爭里，那個小將軍，就是這樣倒了下去。

九、愛來太遲

趙承宇顫抖著雙唇，不，他全身上下都在顫抖，他伸出雙手，想要去觸碰杜若。

杜若對他微然一笑，輕輕推開了他。

接著，他說：「趙郎啊，你好像，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愛我啊。」

他又望向天空，喃喃自語：「趙郎，若是，我沒有這場奇遇，該多好啊……」

趙承宇微微愣住，片刻後，猛地蹲下身，緊緊抱住杜若。

然而，杜若卻是再也不想看趙承宇一眼，他微笑起來，兩旁的酒窩帶上了一絲絲解脫之意，仰頭看向了天空。

他似乎，看到了塞外的那片廣闊而自由的天空，盤旋的蒼鷹、奔跑的駿馬，而他所愛的少年，手執青狼、矗立遠方。銀白的盔甲、墨色的利劍，英姿颯爽、絕世無雙。

不久，趙承宇，他最後還是死了，就在他燒掉「忘憂」藥、看到杜若的記憶之後。

他的屍體，還是南宮浮發現的，就在杜若棺材旁邊，服毒自盡。

幾天後，南宮浮去吊念他的時候，將軍府負責辦白事的下人亂嚼舌根，他不小心聽到了——原來，趙承宇和杜若的屍體，被放在了同一個棺材裡面。

無論，杜若還是劉雲，趙承宇啊，他終究，是愛慘了他們。

可惜，愛來得太遲；可惜，他明白得太晚；可惜，他們彼此錯得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