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措手不及

蕭安雄抱著簡寧直接走進宮殿，四周靜悄悄，只余腳步聲。

新天子的居所，極盡其至華麗與輝煌，隨處可見的，是曼妙的琉璃瓦，靚麗的碧玉牆，出彩的瑪瑙石——

宏偉非常，威嚴低沉。

祁天國的皇宮裡面，宮牆很高，是暗紅髮紫的顏色。那錯落有致的殿群中央，坐落著一座厚重而肅穆的大殿——

那正是天子的殿坻。

其上投下沉鬱的殿影，它帶來陣陣壓迫感，似乎其上的紅磚綠瓦無一不被渲染成墨。

「你直接這樣用馬車把我帶進來，他不會有意見嗎？」南宮浮用手帕擦了擦指尖的絲絲糖漿，如此問道。

怎麼會？」安樂公主笑笑，一邊搖頭一邊答道，「他現在活得跟行屍走肉一樣，怎麼會在意這些小事，更何況……」

「更何況，你是他姐姐。」南宮浮抬手遞了張帕子過去，打斷了她的話，「我記得，你說過，你把我帶進來是為了救一個人，他是誰？讓我猜猜，簡寧？」

「……正是。」

「他怎麼死的？」

「說來話長——」

從密道出來後，蕭安雄就抱著簡寧徑直走進了寢宮主殿，迎在門口的蘇文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後知後覺地連忙行禮。

簡寧看到熟人剛想打招呼，就突然想起自己現在這番放肆的情形，十分不好意思地將自己的臉埋進蕭安雄的胸膛。

對於懷里人的小動作，蕭安雄不覺然間感到好笑，他對著跪下的蘇文竹吩咐道：「行了，布置準備好他需要的東西，讓他歇在棲角殿。」

隨後，待到蕭安雄完全走進殿內，才將簡寧放了下來。

簡寧好奇地向里走了幾步，蕭安雄看著他瘸得明顯的腳，眼裡全是旁人看不懂的神色。他心裡感到酸澀，卻依語氣正常平穩地問道：「你的腳，怎麼變成這樣了？」

簡寧憧怔了一下，轉過身來，他似乎有一點自卑，腳尖不自覺的磨蹭著地面：「啊，一不小心就這樣了……」

「嗯，很難看是嗎？我也覺……」

不等他說完，蕭安雄就一把抱住了簡寧，手掌覆蓋在簡寧的頭上，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心疼和愛憐的神情，就算最後自己會讓全世界都拋棄簡寧，他也絕對不會不要他。

簡寧撞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里，頭腦有些發傻，問道：「怎麼了？」

「不難看，你最好看。」

「哦。」簡寧的回答漫不經心，但都快掀到耳根處的嘴角泄露了他此刻歡喜非常的心情。

這個擁抱過於漫長，簡寧的心跳從起伏跌宕慢慢地變得緩慢平和，似乎連自己的心臟都捨不得打擾這樣溫馨的氣氛。

許久後，蕭安雄揉了揉他的腦袋：「累嗎？要不要睡一覺？」

「不想睡。」

蕭安雄看他的精神的確不錯，笑著說：「那就先吃晚飯吧。」

宮人們陸陸續續地端上豐盛精緻的宮廷御菜，鵪子水晶膾，白芨豬肺湯，板栗燒野雞，鮑魚燕窩粥，百合酥……

簡寧默默地吞了一口口水，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去夾菜。

「啪——」

蕭安雄急忙用銀筷打在簡寧的手背上，道：「別慌，先等她們試毒。」

「啊！」簡寧可憐兮兮地將手伸到蕭安雄的面前埋怨道，「你看都紅了，好痛！」

眼前原本白玉無瑕的手背上，果然有一條紅痕，蕭安雄有些心疼，想要握住簡寧的手。

簡寧卻突然收了回去，吐舌嬉笑道：「哈哈，我騙你的啦，一點兒也不痛。」

蕭安雄搖頭，仍舊抓住了簡寧的手：「我是怕你偷吃了。」

宮人們當著蕭安雄的面試毒，他們從菜里挑出一點來試吃，簡寧抱怨著說：「喂，你怎麼這麼多規矩啊？這樣不就吃剩菜剩飯了……」

「我從來，都不會把自己的命放在別人手中。」

蕭安雄是個疑心很重的人，因為他清楚自己是怎樣的人，所以也不得不考量猜忌著外人。

待宮人們都試完菜，簡寧吃飯的興緻也不高了，只端了一碗鮑魚燕窩粥。

蕭安雄看他神色厭厭，問：「不合胃口嗎？」

簡寧搖頭，答：「不，挺好吃的。」

接著，他感覺鼻腔里有一股熱流往下滑，後知後覺地用手摸了一把，驚訝道：「咦，有血欸！」

蕭安雄一把掰過簡寧的腦袋，這才發現他面色蒼白，一直在流鼻血，看起來觸目驚心。

簡寧卻笑說：「啊，你那個粥太補了耶，嘿嘿……」

聞言，原本心急不已的蕭安雄差點沒笑出聲來，斥責道：「胡鬧！」

命人給簡寧止住鼻血後，桌子上大魚大肉油膩的菜色也已經被撤了下去，蕭安雄還吩咐道要給簡寧熬點去火的藥。

聽到要吃藥，簡寧頓時像朵快謝了的荷花，連聲說自己飽了。

「吃飽了，就在棲角殿好好休息吧，記得準時喝藥。」

「那你去幹嘛？」

「我？我去曲乾閣處理政務。」

「那我陪你去吧！」忽然想到蕭安雄現在登基了，簡寧就打了個哈哈，「好吧，我開玩笑的。」

他現在只不過是，因為大姐走了、爹娘走了，簡家只剩他和二姐了，所以他缺乏安全感，想要賴著蕭安雄，如此而已。

「嗯，那你回棲角殿吧。」然後，蕭安雄頭也不回地就走了，似乎並沒有將少年的話放在心上。

曲乾閣內，蕭安雄低頭處理著政務，外面傳來細微的嘈雜聲。

站立在一旁的蘇文竹，見蕭安雄並沒有抬頭，卻是不敢放鬆心情，連忙走到了門口。一打開門，他就被踹到在地，其實以蘇文竹的武功也並非躲閃不開，可他不能，因為這個人是雲嬪——蘇洵美的師妹——雲夢。

雲夢看了一眼倒地的蘇文竹，她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來，說：「唉，你怎麼不躲呢？你不會是故意跌倒、好向大師兄告狀的吧？」

伸出手，她似乎想要牽他起來。

蘇文竹連忙拒絕，爬起來，垂頭道：「屬下不敢。」

雲夢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手，挑了挑眉尖，似乎不甚在意蘇文竹的態度，徑直走到了蕭安雄的桌案前。

蕭安雄頭也沒抬，問：「你來幹什麼？」

「你……這是打算把我一直鎖在漪雲殿嗎？」

蕭安雄放下筆，抬頭說：「夢兒，你這是想多了。」

「當真？那……為何我去哪裡都會有侍衛攔著我？」

「我不是說過，夢兒大可以回青雲山，那裡不會有人攔著你。」

雲夢捂嘴嬌笑，說：「四郎，你該知道的，自爹走後，那兒就歸大師兄管了，可還不如待在你這裡呢！」

「哦？」

蕭安雄看著她，他不喜歡無法控制在手的人。

「聽說……四郎將簡寧帶出來了，還住在棲角殿？怎地，也不讓我看看那小孩兒呢？畢竟，都是故人吶！他大姐……」

蕭安雄眼中的溫度陡然變冷，打斷：「你這是在說笑？」

雲夢毫無畏懼地與蕭安雄對視，冷哼：「說笑這本事，我可比不得四郎！若非如此，當初我也不會因你的一句玩笑話，就入宮去伺候那個老皇帝！」

「你既知那是玩笑話，又何必當真。」

這句話，彷彿是在嘲笑她，還順帶否定了她所給予的幫助。

雲夢卻還在笑，也不知是笑什麼，她說：「呵，可不只我一人，把四郎的玩笑話當真吧？比如說，棲角殿的那位……」

「怪只怪，四郎技藝高超；嘆只嘆，我們信錯了人……」

雲嬪說完就走，這份果決中，竟然有蕭安雄的一分影子。

蘇文竹把門關上，蕭安雄提筆繼續處理政務，彷彿剛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夜已深，天幕中星影稀疏，棲角殿里還亮著幾盞燭光，風一吹過就縹緲閃爍了起來。

宮人走過來跪拜，輕聲稟告：「陛下，簡公子已經睡著了。」

蕭安雄點點頭，示意她們不必跟進去，自己放輕腳步朝里殿走去。

簡寧面朝里側躺在床上，借著這微弱的燭光平常人可能分辨不出，可蕭安雄，卻一眼就看穿簡寧在裝睡。

「睡不著嗎？」

過了好一會兒，簡寧才輕聲回答：「……我有點害怕。」

你沒陪在我身邊，我就有點害怕。

蕭安雄就著衣服跟簡寧一樣側躺了下去，手臂環住簡寧身體貼了上去，柔聲說：「那麼這樣呢？」

我已經在你身邊了，還會害怕得睡不著覺嗎？

身後的軀體溫暖有力，簡寧舒服得想要嘆慰一聲：「很好了。」

其實，我已經很累很想睡覺了，現在終於可以放心地閉上眼睛了。

早晨，簡寧醒來的時候，身邊的位置一片冰涼，宮人們跪在地上等候吩咐。

「阿……你們皇上呢？」

「陛下上早朝去了。」

是了，蕭安雄不再是以前那個可以每天等他起床的清閑之人了，而他也不再是原來那個受盡尊寵的尚書府小公子了。

歲月蹉跎，世事無常。

中午的時候，蕭安雄也沒有來陪簡寧吃飯，菜色依舊清淡，他的胃口依然不振，吃完午飯後就去睡覺了，最近似乎更加嗜睡了。

簡寧不知道蕭安雄在忙些什麼，整天整天地見不到人影，所以每晚都要等著，一直等到蕭安雄來陪他睡覺，只有那個時候簡寧才會有真切的踏實感。

棲角殿與蕭安雄的寢殿互通，簡寧想要往那面走，也沒有人敢攔著。然後，他就看到了奇怪的東西。

一件粉紅色的紗裙、一張精緻的狐狸面具，就擺在十分顯眼的地方，似乎是故意想要簡寧看到。

簡寧心說：欸，好熟悉的東西啊！哦……我想起來了，可這些東西怎麼會在蕭安雄這裡呢？

他若有所思朝窗外望去，卻一眼看到了雲嬪。雲夢正在朝著簡寧笑，那笑容，就跟多年前她宴會上獻舞的一笑傾城那般。

雲嬪！

簡寧的眼睛睜大，不可置信地跑到窗邊，可……哪裡還有什麼傾城之笑？哪裡還有什麼已經死去的雲嬪？

難道……這是幻覺？簡寧覺得自己似乎觸碰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但這些讓他想不通、看不明。

是夜，簡寧沒有按時吃晚飯的消息傳到了蕭安雄的耳朵里。他揉了揉發酸疲勞的眼眶，才察覺自己已經好久沒有陪簡寧一起吃飯了。

於是，他提前回到寢殿，卻沒有看到簡寧，問了宮人，這才知道此時的簡寧正在沐浴。

棲角殿內有一間專門的浴室，以碧玉為磚的浴池裡灌滿了溫熱的泉水，整個空間霧氣淼淼，瀰漫著溫暖柔和的濕氣。

簡寧全身浸泡在水中，手肘趴在沿壁上，頭靠在上面，似是在小憩。

溫泉的泉水清澈透亮，少年赤裸青澀的身體，完全展現在蕭安雄的眼前。他背上的蝴蝶骨弧度優美，腰部纖細得不盈一握，兩側緊緻得沒有一絲贅肉。

簡寧突然被他抱住，慢慢地恢復一點理智，輕聲問：「為什麼，你那裡會有狐麵粉裙？」

「……」

「我今天，好像看到了雲妃。」

「……」

「蕭安雄，我不懂這是為什麼？」

蕭安雄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說：「那就不要懂。」

「可……嗯，可是，嗯嗯，為什麼不要我懂呢？」

「阿寧，你相信我，好嗎？」

簡寧沉默良久，整間浴室里都是蕭安雄一個人的聲音。

「好吧，我相信你。」

不過，這是我最後一次打賭了……

簡寧的話音剛落，蕭安雄就將自己的灼熱完全送進簡寧的身體里，他被燙得一抖，蕭安雄在他的頸邊喘著滿足的粗氣，慢慢地退了出去，說：「阿寧，我喜歡你。」

我喜歡的，有很多，帝位，權勢，金錢……而你，也是其中之一。

簡寧轉過身去，主動抱住他，歡喜地說：「好的，我知道了。」

聞言，蕭安雄笑了笑。

他剛想將簡寧抱出浴池，簡寧卻面色陡然一變，推開蕭安雄，「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紅的血液。

他不停地嘔吐，看起來很痛苦，有大量的血液浸入泉水，朝四面八方蔓延。

看著那刺目的紅色，蕭安雄的瞳孔緊縮，頓時驚懼不已，一把抱起簡寧跑出了浴池，大聲怒吼著：「來人哪！快來人！」

蕭安雄的聲音里有著別樣的顫抖，他心底很是害怕，他怎能不害怕呢？

眼前的少年，正面色慘白地躺在他的懷中，嘴邊臉頰上都是血水……

還真是讓人措手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