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以少勝多

回去後，楊傑並未提及戰場上的任何事情，眾人紛紛都只當慕容明是以少勝多，恭賀之人絡繹不絕。

這一場慶賀的酒席，慕容家辦了好久。他中途酒勁上來了，便獨自一人到後院逛逛。接著，他便看到了他。

他和慕容清在一起，兩個人。

十六歲的慕容清和他不一樣，穿著貴族花衣，梳著繁雜的髮髻，看起來就像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少爺，活在他最美好的時代。

慕容清，和他這個永遠都是素衣長劍的兄長，完全不一樣。

他們兩個人站在那裡，一個嬌小、一個俊秀，月光、小橋、流水。

慕容清的聲音響起來，帶著些許甜蜜道：「這一次去救兄長，真是太勞煩公子了！若不是我們實在沒有辦法，清兒也不會求到公子這裡來……」

「舉手之勞而已。」楊傑笑笑，似是不甚在意。

慕容明默默聽著，片刻後，終於是揚起了嘴角，一雙清明的眼裡，滿是嘲諷。

他想：我總是愛想太多，總是喜歡將不是自己的，誤會成為自己的。

於是，慕容明轉過身，重新回到了宴席上。

他從未這樣放肆地喝過酒，一杯接一杯。慕容明看著他們一起進來，看著慕容清坐在楊傑旁邊和他說話。接著，又看著楊傑站起來，走向自己，似乎想說什麼。只是，他還沒走到慕容明的身邊，一聲驚呼便響徹了大廳。

「報——緬蠻來襲！」

一時間，滿座皆驚。

南蠻來襲，由楊傑領了十萬精兵與其一戰，安樂公主是統帥。慕容明任副將，與楊傑共上戰場。那一戰由緬蠻王子納達掛帥，雙方對決不過三次，楊傑便逼得對方退兵千里。

而後，緬蠻送上了降書。

送上降書的那一天，慕容明換了一身再尋常不過的裝束，守在營帳之外，等候楊傑。他遠遠地就看見緬蠻王子攜人而來，便明白，這場戰爭，終於是結束了。

於是，慕容明便站在那裡，對他們展顏一笑。

那一笑，眉目含春，如春水映梨，讓人心神蕩漾。交完降書後，納達走時問他：「你跟不跟我走？」

慕容明卻搖了頭，疑惑道：「我為何要跟你走？」

「你可知，按規矩，為安撫南蠻，祁天國除了送一個公主前來和親，還一定會讓青城的一個城主之子，來我緬蠻作客？」

「那又如何呢？」慕容明仍舊含著笑，「我是青城唯一的將帥之才，我為青城出生入死，勞苦功高，這種事，怎還會讓我去？王子多慮。」

聽到這話，對方卻是哈哈大笑起來，只留了一句：「能者多勞！我等你來緬蠻。」

說完，他便駕馬而去。

然而，慕容明回去之後，果真如納達所說，他的父母，都讓他去緬蠻。

慕容明猶記得那是入秋夜，他的父母抱著哭得梨花帶雨的弟弟，同他說：「明兒，你是兄長，你比清兒懂得多、見識得多，武藝比他好，人也比他好，更比他聰慧，送你去緬蠻，我們放心。」

「如果送清兒過去，他怕只有一死。」

慕容明看著那抱在一起的三人，依稀覺得，自己心裡插了千萬把利刃。

其實，我不過只是早出生了片刻，怎的就是這樣大的差異？想到這兒，慕容明忍不住彎起嘴角，笑出聲來。

「緬蠻……哈哈——南蠻的客人，你們難道不清楚是什麼待遇嗎？送我過去，弟弟不能活著回來，我就能嗎！」

慕容明笑著笑著，就流出淚來。

聽了他的話，父母卻只是滿臉不可思議道：「明兒，你怎麼可能死……」

慕容明不再說話，他已經明白，父母是鐵了心，放棄了他。

他在夜色里看那擁抱著的三人，許久，終於說道：「我要楊公子選，他讓我去，我就去。」

四、櫻草之花

慕容家，送了楊傑一盆櫻草花。

而後告訴他，他家小兒子喜愛它，希望楊傑能在離開前，親手送他一盆櫻草花，完成他小小的願望。

然，這是一個謊言。

慕容清同家裡人說好的是，這一盆櫻草花屬於誰，就證明楊傑留下了誰。

於是，在那個清朗的午後，慕容明看著他將櫻草花遞給了慕容清。

慕容清眼中頓時盈滿了熱淚，歡天喜地地伸手，想要接下櫻草花。然則，就是這一刻，慕容明的長劍猛地劈出，將櫻草花劈成了兩半。

劍氣凌冽，殺氣襲人。

楊傑皺緊了眉頭，看著手掌間那碎開的櫻草花，還有那一道橫劈而過的傷痕。

「我也喜歡櫻草花。」慕容明開口，聲音沙啞，「我也喜歡熱鬧的學堂，我也喜歡精美的書冊，我也喜歡跟在父母身邊每天歡聲笑語，我也喜歡撲蝶玩耍……」

慕容明說著，然後抬起眼，掃向了四周一直沉默著的眾人。

「只是，偏生我是兄長，所以從小我理當忍讓！於是，所有不堪的、痛苦的、弟弟不願的事，都是我來做。」

「只是，唯一讓我任性這一次吧！我喜歡這櫻草花，得不到，那就讓我毀掉吧。」

說完，慕容明轉身離開。

踏著那一地金色的陽光，他心想：我終究……還是被拋棄了。

被所有人，哪怕是我深愛的人，全都拋棄了。

我的故土、我的家人、我的愛人，沒有一個願意留住我。

那麼，我若是還站在這片土地上，就已是毫無意義了。

後面傳來陣陣腳步聲，似乎有誰追了過來，慕容明轉過身去，看到楊傑跑了過來。

「你喜歡櫻草花，我再買一盆給你便是。」他皺著眉頭，看起來很不解，「明兒，你何必如此？」

慕容明沒說話，只靜靜看著那一池波瀾的秋水。

楊傑嘆了口氣，走上前來，立在他身前，攬住他的雙肩，緩緩說道：「如今，我還不能完全掌權楊家，等所有事完了，我就來接你。」

接我？

聽到這話，慕容明輕笑起來。

「不必了。」

我已經，再也不想回來了。

楊傑突然間就來了怒氣，怒吼出聲：「你再說一次！」

說著，他便用力搖晃他的肩膀。

然而，迎來的，卻是那冰冷的劍尖。

慕容明用的是當年他教的楊氏劍法，手執的是他送來的名貴寶劍，站在霞光里，靜靜看著他，釋然地說道：「我不等你來接我，也不想你來接我。」

「不必了……真的不必了，永遠不必了。」

說罷，慕容明轉身就走。

這是，他少年時代與楊傑的最後一次談話。

無關風月，全是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