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帝…魔帝？」

翎箜兀自站在水邊空想，身後左護法久等不見他言語，只好上前輕聲提醒。

寬大的靛藍袖衫被風吹動，像一片闊大的海域，鬆散的長髮嵌入衣裳褶皺里，激起陣陣水花。

翎箜陷入回憶，漆黑的瞳仁被滔天的抑鬱悲愴填得滿滿噹噹，他仍是不語，就那樣靜靜的站著，直到他收緊握拳的雙手…

沒有指甲掐進掌心的刺痛……卻是嬋月雲緞特有的柔軟觸感。

他驟然從淪陷的回憶之中驚醒，還沒到最後無路可走的那一步，他手上還攥著鶴霄允的手書，又怎能現在就生出墮落放棄的想法？

絕對不能，他可是魔帝。

驟然轉身，面上多日的陰沉似乎掃去了些，他抬頭，正對上左護法憂心忡忡的雙眼，「行了，回去吧。」

他忽然膽大了起來，不再畏首畏尾小心翼翼的約束著自己……

*

萬年前就被酌辰封了的九天閣，一推門，氣息捲起陣陣塵花。

邁步進來的月白色身影有些搖晃，九天閣一萬多年沒人進來了，她邊想著，邊極盡卑微的匍匐在地，向著內室珠簾之後朦朧的紅色影子行了個大禮。

「右護法挽清…給魔尊請安。」

沒有人回應她，有的只是隨著她的動作而越來越多的飛塵。

烏黑的長髮隨著跪趴在地上的動作傾瀉於地，空氣間安靜的過分，地上那個肅然的身影不知從何時起開始顫抖，一聲聲憋回喉嚨里的嗚咽支離破碎的溢出……

上次翎箜回來，她才知道魔尊竟然還活著。

那啞月谷是什麼地方啊，至陰至邪，與寒江一脈而成，常人沾上些許寒江水，都能凍出個好歹來。啞月谷陰鷙如斯，魔尊再強，到現在也已經萬年，她從來不敢想，魔尊鶴霄允，一直處處照顧她的姐姐真的活著。

……

要說挽清，她絕對不是什麼軟弱的人，這些年無數次動亂之下，軟弱的人又怎能好好的獨活至今。

是啊…獨活——

赤沐戰死了、酌辰命斷了、雲昔護主而亡、鶴霄允被封印關押生死不明…連七界其他和她年歲相近的，也都不是退隱就是身死……

她雖還與當年樣貌一般無二，心卻早被打磨的像塊冰冷堅硬的生鐵。

她原以為，自己的餘生就是像酌辰一樣，無情無欲，無所求；只一心做好她的右護法，一心護好身後的魔界。可誰知魔尊沒死的消息一傳到她耳朵里，過慣了的日子擺慣了的臉色讓她自己都覺得難熬起來。

這難熬到了最後，就成了現在這樣，跑到九天閣里沖著魔尊當年留下的衣裳哭上一哭。

這些年，她心裡苦的很。

她從來沒有哪次的渴望如今時今日一般強烈，似乎在尋求一個歸宿，一個可以讓她喘口氣小憩片刻的地方。

這地方好找的很，只是沒人能替她擋一擋風雨…

昔日的魔帝和魔尊配合起來才是真的絕佳。魔帝玩弄心計，不顯山不漏水的就將敵手玩弄於股掌之間；魔尊調兵遣將，一把長劍揮斥四海蒼生……

她原本一直不明白當年魔尊急於將魔帝帶回和魔帝急於重塑魔尊這兩件事，也曾於戰後怨恨魔帝絕情，將魔尊封印到啞月谷那種地方。

可這不解和怨恨，在看到魔帝封了九天閣和酌辰如同自斷手足的悲愴之後…不解的都明白了，怨恨的都化開了……

魔帝有責任守護自己的疆域與信徒，卻捨不得殺了她，而能作為她容身之處的，這七界真的只有啞月谷。

挽清還想起魔帝命斷前的時日，那些天他無數次的獨自走到九天閣，無數次的與滿室灰塵和那身舊衣作伴…一守就是一整天。挽清看在眼裡，知道魔帝是想他的魔尊了，可他始終都不曾說要去啞月谷看上一眼，甚至在命途的最後一刻，外人都看不出他的「想」。

也不知在魔帝的最後一刻，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可有來他眼前再讓他看上一眼……

滿室塵灰，死寂的安靜，風吹進垂落的青玉珠簾，叮咚作響，彷彿下一刻裡面紅衣紅裙的女子就會掀開簾子一臉不耐的走出來。

可除了飛塵，仍然什麼都沒有……

有些人，有些事，是真的不可能再回來的。這個道理，從九天閣和攜穹殿皆被封了開始算，她已經想明白了整整萬年。

挽清逐漸平息了自己的情緒，將重重的叩在地上的頭抬了起來，仔細的擦幹凈臉上的水光，隨後起身，尋了塊絹帛又出去打水進來，開始靜靜擦拭著九天閣處處是灰塵的陳設。

她就那麼平和淡然的幹著手下瑣碎的活計，偶爾如想起什麼一般悄悄的笑一笑…一切又恍若回到了她入階魔界不久的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