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

沒有溪水潺潺的叮咚響，也沒有海浪翻湧的陣陣嗡鳴，只是遠遠地就聽見細微的撥動水花的聲音。距離門口還有十米左右，水聲已經清晰可聞，顧昂甩甩頭，意圖甩開自己腦袋裡泛起的不好回憶。不過效果一般，顧昂扶著門框做了幾次深呼吸，才咬咬牙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光線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反覆折射，披上一身色彩明媚的紗打進泛藍的池水，穿過透明的池壁，在顏色寡淡的房間里四散鋪陳開來。這面牆壁刷一道彩虹，那面牆壁鍍一層金粉，像被精心包裝好的禮物，與第一眼時寂靜樸素相差甚遠。

長至水面的狐狸尾巴一樣毛絨絨的綠色水草無聲地晃動著，彎曲的弧度慢悠悠地從根部傳遞到頂端，受驚似地一抖，便在水面激起一陣清脆的水聲。一群色彩斑斕的小魚在綠林中悠閑地遊動，絹紗般輕柔寬大的魚尾像是蝴蝶緩慢扇動的翅膀，每一次拍打帶起的水波都會驚動一片草葉尖端的細小氣泡。密集細小的氣泡搖曳而上，恍然間有如池水沸騰。水底的珊瑚越髮漂亮艷麗，間隙中叢生著觸鬚柔軟茂盛的海葵，偶爾有看上去蠢頭蠢腦的小魚從裡面探出頭來，「噗」地一下對著珊瑚枝幹底部吐出一口沙，然後再飛速的擺動魚鰭躲回去。不過一兩秒，被吐沙攻擊的地方拱出一隻指甲蓋大小的紅螃蟹，揮動著兩隻細如牙籤的鉗子殺氣騰騰地朝海葵根部一夾。小螃蟹與大海葵，好比幼兒學步車和雙層巴士，海葵象徵性地收縮了一下觸手，以表示對小螃蟹攻擊的禮貌回應。

注意力被眼前奇妙的場景吸引，大腦深處的溺水窒息感似乎緩解了不少，顧昂放鬆了精神，沿著池壁慢步走動。

原來世界細緻經營的水族館都比不上這一方水池裡的生機勃勃，顧昂只在兩個地方看見過能與其比擬的場景，一是由動漫虛構美化過的海底，二是記錄片里陽光下熠熠生輝的大堡礁。

池水突然躁動了起來，遊動的魚群把搖曳的綠林撥向兩邊，朝聖一般整齊劃一地向自己游來。顧昂驚訝地瞪大眼睛，視野擠滿了倉皇失措的花白氣泡，在魚群的末尾，綠林深處，一個淺淺的人形逐漸逼近。

那是一條銀白色的修長魚尾，指甲蓋大小的鱗片在光線下顯出瑰麗的顏色。尾擺大而寬，數根長短不一的淡粉色透明骨刺間連接著銀色如絹紗綢緞般柔軟順滑的半透明薄膜。魚尾的用力帶起尾擺的甩動，像是在旦角手中翻飛開合的綢扇，如絲如縷，似雲似霧。

修剪後的銀髮已經略微長長了些，柔軟的髮絲隨著水流的波動而波動著，不過更惹眼的是那比普通人形更加細密纖長的眼睫，顧昂終於明白為什麼有些文學作品裡總喜歡把睫毛形容為小刷子。人魚臉上帶著喜悅的笑容，勾起的嘴唇薄而顏色淺，給人一種近乎於無色的錯覺。當對方垂下眼注視自己的時候，顧昂也順著對方視線抬起了頭，同那雙澄澈透亮的深藍對視。

海涅靠近玻璃，近到鼻尖都快碰上才停下。顧昂注視著對方的動作，看著那雙指間生著蹼狀薄膜的手貼上玻璃，視線從那張讓人心亂神迷的臉挪到對方掌紋雜亂的手心，然後鬼使神差地抬起自己的手貼了上去。

溫暖並不會隔著一層厚而冰的玻璃傳遞過來，僅僅如此不算接觸的接觸都讓顧昂眼眶發熱。

我愛他。

顧昂在心裡默念，微笑著抬起頭。人魚張了張嘴，水流從他嘴中吸入再從耳後翕動的魚鰓流出，「啵」地一下，一個環形的氣泡從對方嘴中吐出，打在玻璃池壁上破碎開來。顧昂忍不住笑出了聲，他以為只有海豚會這樣做，不過還是給對方意思意思豎了個大拇指。海涅眼睛一亮，伸手指向水池左側，顧昂看清方向後瞬間倒吸了一口涼皮，他的不害怕僅限於這樣站在水池邊，不包括能再次站上水池頂。

見顧昂變了臉色，海涅在水裡無聲地嘆了一口氣，轉身引導著魚群在水裡拼湊出幾個字。

「不……會……再……？……水？」

看來「落」字有點難拼，一群小魚迷茫地在原地打轉還險些撞散旁邊已經組裝好的字。

海涅回身苦惱地一攤手，表示自己也沒辦法，在大概能猜得出字的前提下，那群智商不高的小魚已經做得很不錯。顧昂哭笑不得地看著沒組成「落」字的小魚們排成排連連向自己低頭，甚至有幾隻還湊上來隔著玻璃親他的手心。這都是海涅有意為之，海涅盛情難卻，也不能辜負小魚的一番辛勤，既然已經給自己保證了不會再落水，那麼斗膽試一試也無妨。反正要是這樣再那個啥，他就再也不會接近這個房間！就算人魚海涅再好看也……站在外面看看還是可以……

顧昂指著台階的方向，沖海涅點頭示意，海涅看了歡快地在水裡打個轉，扭動魚尾飛速地躥向水面。顧昂閉著眼深吸一口氣，抓緊睡衣口袋兩邊的毛絨熊爪，抬腳雄赳赳氣昂昂地踏上征程。

這不是他說忍住就能忍住的，台階爬了五分之三雙腿就止不住地打顫，顧昂斷斷續續停了好幾次平復情緒，然而最後十來階還是手腳並用才得以完整地爬完。

海涅早就到了頂，靠著牆壁坐得靠近台階，手裡拿了一個鼓得跟皮球一樣的小魚，撅著嘴巴啵啵啵地吐氣。後背已經濕透，就連手心也是一片濕膩，快到頂能看見水面的時候顧昂就死死閉上了眼，慘白著一張臉摸索著牆壁坐下後才敢睜眼。

「還是受不了嗎？」

小魚被放進顧昂手裡，又膨鼓的身體里漲滿空氣，一捏就跟氣球放氣一樣發出「滋滋」的聲響。顧昂就連抬起頭看海涅都困難，視野里一出現水面就呼吸不暢，只得低著頭捏那隻可憐的小魚，低低地「嗯」了一聲，隨後又補了句：「心理陰影嘛，畢竟。」

看上去憤怒地直吐氣的小魚終於得以解放，被扔回水裡立馬泄了氣，「嗖」地一下鑽入水底茂密的綠林中。空出的手被另一隻冰涼的手握住，顧昂兩手並用捏著海涅的掌心，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看上去就很脆弱的淺銀色薄膜。

「那要不要下去。」身上又濕又冷，不僅抱不了顧昂還得離遠一些免得沾濕他的衣服。照這樣來海涅也是難受的，還不如下去好好地抱一抱。

顧昂點點頭又連忙搖搖頭，原本慘白的臉從皮膚深處隱隱透出些緋紅，說話聲細如蚊蚋：「這樣……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