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他，像愛著自己的生命。

他使我瘋狂，也使我悲傷。

——我是王子。

從出生那一天起，我就註定與眾不同。

因為我父親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王，他在我周歲那天，將他的王國作為最珍貴的禮物送給了我。

命令一出，他懷中這個呀呀學語的孩子，就再也不用為未來發愁。

我有十七個僕人和三十個婢女，奴隸不計其數。

我每天睡在最柔軟的天鵝絨墊子上，醒來搖搖手鈴，管家會帶著溫熱的牛奶和柔軟的麵包來給我享用。

我穿著最華貴的紫色絲綢，腳上踩的是窮人家一輩子都不敢奢望的小羊皮鞋。

老師是整個王國最有名氣的智者，朋友都是各個國家的王公貴族。

我是眾人眼中的天之驕子，是公主們想要結婚的對象。

可是……我不快樂。

我曾勸自己滿足，這樣的生活令多少人羨慕不已，風吹麥浪金黃，神鬼戰士，賽馬場，統統都是我的。

可是不知為什麼，我不快樂。

今天是我十五歲生日，父王為我在船上辦了一場盛大的筵席，酒足飯飽後，客人們都離開了，我望著漆黑無比的海面，覺得自己需要靜一靜。

我遣退了所有的僕人，獨自一人拎著最後一瓶果酒赤腳走在沙灘上，我想，酒喝完了，不管走到哪兒，我都回去。

可是，酒沒喝完，我就遇見了盤坐在礁石上哭泣的他。

今夜月亮特別圓，特別大，像是從海面上升出來的一樣。

他在月下，巨大而又順滑的魚尾盤成了一道泛著銀光的剪影。

如果我能活到六十五歲，那麼這個場景一定會在我腦海中停留五十年。

他在哭什麼呢？

為什麼如此悲痛欲絕？

我好想問問他。

可是我的腳下就像生了根，說什麼都沒辦法前進半分，直到他發現我，慌亂地逃進海里。

我要失去他了！

一個聲音不停地在我腦海中叫囂，它逼迫著我扔掉酒瓶，一頭扎進海里，游到他身邊。

「您真美。」我由著我的心說。

他害羞了，倒退著向我呲牙。

一種難以名狀的愉悅感頓時升騰起來，我不顧一切地抱住他，對他訴說我的愛意。

他用尾巴打我，用有蹼的手指抓我，但不知為何，越是這樣，我就越難掩飾心中歡喜，我的心騰起來了，像一隻氣球越飛越高，它見到了我從未見過的美景，這種美如像罌粟一樣吸引著我，讓我感到輕飄飄的，似乎見到了天堂。

可是氣球終究抵達了極限，「噗」地一下炸開，散落在海面。

他將我拖進了海里。

他想殺了我！

淺淺的醉意頓時消散於無形，強烈的求生欲使我奮力掙扎著脫離他的掌控。

然而當我剛剛游到海面，就又被他握著腳腕拖進海中，如此幾次下來，我已然是筋疲力竭，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不過我昏迷的時間極為短暫，只是一瞬就又清醒過來，繼續奮力向上蹬水。

這次，他沒有追上來。

我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他一眼，才發現他面前竟出現了數百條人魚。

人魚們在他面前圍成一道圓弧，各個用魚叉對著他，而他的背後，只有正在逃走的我。

在我回身時，感覺他也回頭看了我一眼。

他是在保護我麼？

我想不了那麼多，憋足一口氣游上海面。

爬到岸邊後，我已接近脫力，踉踉蹌蹌向前走了幾步，撲通一下躺在沙灘上，大口喘息。

剛剛發生了什麼？我是死過一次了麼？真的太恐怖了。

我翻過身，幹嘔了幾下。感覺整個人被海水泡的又撐又渴，但不知為什麼，滿腦子擠得都是那條人魚在月亮下化作珍珠的眼淚，和他最後看我的那一眼。

「祝你好運。」

我居然讀懂了他眼中的含義。

而那落寞的背影，也同樣在我的腦海里久久盤桓不去。

該怎麼辦？

我艱難地站起身，望向燈火通明的城堡，又望了眼像是能吸收一切黑色大海，今天是我十五歲的生日，就任性一次吧。

我找到一隻漁民用的小船，將它推進海中，回到岸邊找到一塊我所能搬動的最重石塊，放進船里後出發了。

然而剛一出海，我就發現了一個重要問題，逃命時候慌不擇路，現在已經丟失了他們的方位。

劃著小船在海面上找了許久，直到天邊深藍漸漸消退，換做一片淺藍，我才注意到海面上蕩漾起的一片淺粉。

那是大量血液被稀釋的顏色！

我找到了目標，以最快速度將船劃過去，抱起石頭，深吸一口氣。

做這一切的時候，我的手都是在顫抖的，我感覺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八歲那年偷偷撕掉了老師的書本，將它的碎片藏進花瓶里的事。

那是我唯一一次沒被父親發現的錯事，直到現在看到那支花瓶，我都還會興奮的戰慄。

如果父親知道我為了救一條人魚而做出這樣冒死的行動的話，他會怎麼處罰我呢？我不敢想。

屏住氣息跳進海中，石塊加快了我下墜的速度，我眯起眼睛仔細去看周圍，很快，那群以多欺少的人魚就出現在視野之中。

我在人魚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他，整個身體傷痕纍纍，連銀色的尾巴上都傷口密布，他似乎累壞了，動作都變得緩慢起來，而他背後，正有一條人魚用三叉戟對準了他！

不要啊！

我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勁，飛速向兩人游去。

游過去能幹嘛呢？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就像我沒想過自己跳下海有什麼用一樣。

不過答案總會有的，我被魚叉穿透了心臟。

我快死了。

我看到他不解又慌亂的眼神，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找到了意義。

「我愛您，先生，我願意為您付出生命。」

「請您自由。」

我的世界，陷入了黑暗。

我的世界，又恢復了光明。

我捂著以為被穿透，摸起來卻毫髮無傷的胸口坐起來。　　

四周所見到的景象，是那麼令人驚奇。

身下是白沙淺灘，頭頂是無盡深海，沒有眼睛的游魚在不遠處來回穿行，海洋忽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魚缸，可我不知自己究竟是魚缸外的觀察者，還是魚缸內的寵物。

環視過四周，在轉回頭時，我忽然發現人魚就躺在身邊。

他看起來是如此狼狽。

深黑的長髮散在臉上，擋住了嘴唇的蒼白，狠狠打過我銀尾如匹練般無力地平鋪在淺沙上，深深淺淺的傷口布滿周身，看起來猙獰萬分，尤其是那隻血肉模糊的右手，更是讓人感到觸目驚心。

即便如此虛弱，他也仍舊是美的，美得讓人發慌。

他死了麼？

我爬到他身邊，試探了他的鼻息，還好，還好，雖然微弱，但還是有的。

也就是說，我救他回來了？

我的心頭騰起一陣歡喜，又經歷了一陣無以名狀的絞痛，我想，這就是心動的感覺吧。

我心動於他的眉眼，他月下的哀愁，他捉住敵人玩弄的表情和他戰鬥身姿的英武。

他的每一分每一毫都像是被大師雕刻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我的老師曾經告訴過我：愛情是最不講情面的東西，它總是無來由的，看不到摸不著，但又是那麼強勢耀眼，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往往會忘了對方的種族、性別、身份，他就只是他，是你心頭的酸甜，也是你心頭的苦澀，他的一切，就變成了你的一切，你會為了他而笑，為了他而哭，為了他捨棄所有，包括自己。

我曾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然而今天遇見了他，我才明白，愛情果然是世上最恐怖的東西，它能輕易地奪走一個人的心，卻又讓你心甘情願，甚至甘之如飴。

我捂著作亂的心臟，虔誠地親吻了我的心上人。

一開始只是淺嘗輒止，可愛情的力量太過恐怖，我戰勝不了它，我只能不斷地深入，想要更多的索取和貪得。

我撬開它尖銳的牙齒，細吮他的舌尖，我撫摸過他周身的傷痕，最終將他擁抱在懷裡。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當我終於喘息著放開他時，發現他已經睜開眼，眼神中驚詫與順從交織在一起，撩得我再次心頭髮熱。

「我愛您，先生，我願意為您付出我的一切，」我單膝跪起，托起他的右手，輕吻正在癒合的傷口，「請您做我的愛人。」

天知道我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心裡有多麼緊張，什麼國家，什麼王子，通通被我拋到一邊，我現在想的，只有和他日日夜夜廝守在一起。

人魚能聽懂我說的話，他微微一愣，抬起頭望著暗黑一片的深海，用尾巴輕輕拍了拍海底的細沙。

他是人魚，而我是人。

「我不在乎，先生，我不在乎！」我奮力地向前探身，緊緊將他擁抱在懷裡，讓他去聽我的心跳，彷彿這樣就能證明我的決心一般，「我可以不回到陸地，只要您能和我在一起，我什麼都不要了！」

說著這話，我的眼淚就從眼窩裡流了下來。

我的父親，我的國家，我熟悉的所有……我願意用這一切，換我和他長廂廝守。

我很害怕，怕我能拿出的這些換不回他的回應，可這真的是我的全部了，我不知道還能送給他些什麼。

懷裡的人魚靜默許久，最終伸出冰涼的舌尖，舔舐掉我臉上的淚痕。

他接受我了！

我喜極而泣，哭得更凶了。

從今以後，這孤單的海底，不再只有你一個人了，還有我。

他為我開闢了一片海水侵襲不到的幹燥空間，又在這廣袤無際的大海中為找到了可以飲用的淡水。

每當看他嚐試著想在海底生火，為我烤魚的時候，我對他的愛意就會又濃烈幾分。

「我可以和你吃一樣的東西，」我說，「我想和你一起去捕獵。」

他想了想，為我做了個滑稽的空氣頭罩，將我抱在懷裡，魚尾輕輕一彈，便像炮彈似的沖了出去。

水流在我們的分割下變成了藍色絲帶，透明的水泡咕嚕嚕地向後疾馳，眼前是破開的黑暗，水母在發著微弱的光，電鰻穿行而過的時候會猛地一個甩頭，翻車魚又翻車了，刺豚嚇得噗地鼓起身體。

這一切都是這麼驚奇與美麗，讓我不由得跟著擺了幾下雙腿，大聲呼嘯起來。

生在帝王家的我從未有過如此灑脫，果然，我的選擇沒有錯。

他值得我用盡全身力量去熱愛。

在接下來的幾年，他帶我看遍了海底的各種沉船，有些船中金幣堆積如山，就連我這個一國王子都甚至被晃花了眼，而他想的卻只有金幣能幫我建造一個舒服的小房子。

我們有時也會在午夜偷偷浮上海面，遠眺我的國家，有時也會遇上父王派出來尋找我的搜救船，他們在船頭燃著燈，大聲呼叫我的名字，五年過去了，八年過去了，我的父親從來沒有停止尋找過他的兒子。

每到這時，我心裡都非常難過，我的確是個不孝順的兒子，不合格的王子。

不過幸虧有他，他帶我去看星辰，去和鯊魚搏鬥，他掰斷鯊魚的牙齒交給我的時候，笑得明艷極了，「送……給你，我的王……子。」

看著這樣的他，我怎麼還能開心不起來？

我接過牙齒，對他微微曲膝行禮，「謝謝，我的騎士。」

我教會他說話，聽他講述他的家鄉東海，知道他們族人是如何被人類背叛，趕盡殺絕，也知道他是怎麼來到西海，他的父親又是怎麼為了保護他死在人魚的魚叉下。

聽到這些時，我被人魚的暴行氣得咬牙切齒，但他卻說已經看淡，三百年過去，父親的樣子他都已經記不得，他曾屠殺了那麼多人魚，該還的也都還清了。

現在麻煩的是，那些人魚總是會動不動來騷擾我們一番，趁著我們不在的時候弄亂我的小房子，偷走我養的蝦。

我靈機一動，興奮地對他說，「泉客，不如我們去找人魚談判吧。」

泉客是在他學會說話時，告訴我的名字。

泉客眼睛瞟了幾下，「不……太好吧。」

「沒事兒，有我呢，不管怎麼說，我也曾經是一個國家的王子，談判什麼的，我學過！」我拍著胸脯保證。

泉客又思索半天，點了點頭。

他總是聽我的。

那一天，我們被人魚追得很狼狽。

「這群愚蠢的人魚！」我被泉客抱在懷裡，指著海底不見光的蒼穹罵道，「果然是沒有腦子的種族！」

泉客舔著我手臂上的劃傷，笑意淺淺。

我被他的笑攝去了魂魄，反手把他拉到眼前，灼熱地舔吻，他也同樣熱情的回應我。

即使身處深黑孤單的海底，我也只有在這個時候能感受到泉客是屬於我的。

因為他從未說過愛我，這樣我感到有些慌張。

不過還好，在與人魚不斷對抗的過程中，我嘗到了不少來自泉客的甜頭。

於是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慫恿他去騷擾一次人魚們，到最後將人魚弄得疲累不堪，也不願意再理我們了。

這從最初的出發點來說，是不是也算贏了？

我與泉客在人魚領地前對視一眼，忽然笑得不能自已。

笑累了，我們就回到自己的小家，看著泉客拍著尾巴為我收拾一條小魚，滿意地陷進蚌殼做的軟床中，覺得愛什麼的，不說就不說吧，我說就好了。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轉眼我已經在海底住了十年了。

十年間，我從十五歲的少年長成了二十五歲的青年，可泉客他卻一直是起初的模樣，絲毫沒變。

一天，我們又在深夜裡浮上海面，坐在最初的那塊礁石上，他用打磨到鋒利的貝殼為我剃鬚，我笑著問他，「如果有一天，我變成游不動水的老頭子了，你還會不會愛我。」

泉客嬉笑著搖了搖頭。

我心底一涼，不甘心地接著問他，「那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你面前，你會不會想我？」

泉客嬉笑不減，擺著頭說，「不會。」

我忽然感到累了，拂開他的手道，「今天太晚了，我們回去吧。」

「可是還沒弄完。」泉客用海水沖了沖貝殼，又舉到我臉邊。

我扭頭躲開他的手，從礁石上滑進水裡，閉著眼睛任由海水浸透了我的身體。

泉客趕緊為我撐開避水罩，我有了避水罩的庇護，大步走向海底。

「王子……」他擺動魚尾追上我，攔在我面前，「鬍子……」

「下次吧，」我無力地探了口氣，為自己的小孩脾氣感到抱歉，「今天太累了。」

泉客拉住我的手，張開嘴剛要說些什麼，忽然發現從海面上墜下一個重物。

泉客迅速將我擋在身後，對不明來歷的重物做出防禦姿勢。

我透過泉客的肩膀看到那個東西，黑白相間，仔細一瞧，原來是個穿著囚服的屍體。

最近海面總會被拋些屍體下來，我一開始還會驚詫，後來見得多，也就麻木了。

我決定不去管他，反正沉到海底，我們還會再見到的。

然而就是在著一轉身的瞬間，我對上了這人死不瞑目的眼。

這雙眼如此熟悉，我見過它的威嚴，也見過它的慈愛，唯獨沒見過這如同死魚一般渾濁的模樣。

我的父親，一國之王。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我們的國家發生了叛亂，父親早已被逼下王座，而近一段時間來尋找我們的船，也不是再來找尋我的，而是尋找傳說中渾身是寶的鮫人——我的泉客。

我們將我父親的遺骸埋葬在海底細沙中，我為他用珊瑚刻了墓碑，在碑前跪了三天三夜。

這三天，我的腦子裡面很亂，一刻都停不下來的輪轉，父親和泉客的身影交替在我腦子裡回閃，我似乎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只覺得疲憊不堪。

三天後，我對泉客說，「我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