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珍珠丟了。

我回不去了。

——我是霍普。

在泉客悲鳴在背後響起的一瞬間，我想轉身抱住他的念頭幾乎攀升到了頂峰。

可是不行！

我要擋在他的面前，我要保護他！

雖然泉客已經三百多歲，但常年不見天日的生活並沒有教會他什麼叫做人心險惡。

比如在看到父親屍體的時候，他一定能懂我的悲痛欲絕，可他不一定能懂這屍身被拋下海的意義。

我們的行蹤被發現了。

被陸地上的人類發現了。

他們想用我的父親來引出暴怒的我，再用我引出泉客。

這是個陷阱。

埋葬父親之後，我用一天時間悲傷，用一天時間想通一切，用一天時間下定決心。

我必須獨自回去！

泉客應該是快樂的，他不應該再去面臨被屠殺的威脅，也不應該面對那麼多狡猾的計謀。

即便我在泉客的心中只是一名匆匆過客，可在我心中，泉客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想為了他遮風擋雨，哪怕力量再弱小，我也要守護他，守護他這一方天真。

這可能就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了吧。

泉客，我不止想當你的王子，也想當你的騎士。

而且這樣離開，比起我一點點在你身邊衰老下去，簡直就算是天神賜予的仁慈。

希望你在未來漫長歲月中想起我時，印象中不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而一直是這個風華正茂的我。

也許再過一百年之後，你就會忘記我，過上新的生活了吧。

我在泉客的尖鳴聲中淚雨滂沱，就連咬著牙轉過轉角都幾乎用盡我全部力氣。

泉客，泉客。

我靠著牆壁滑坐下去，拚命拉扯自己頭髮，捶自己的腦袋，咬自己手臂，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稍微減輕一些離別的痛楚。

可是……我真的捨不得。

泉客，我愛你，我愛你！我想一直陪著你，陪你去看日出日落，陪你去最深的海溝探險，去拔人魚的鱗片，去看盡世間美景，去品嚐一切苦辣酸甜。

然而這一切夢想，在我長出第一根鬍鬚的時候，就已經如同鏡子般破碎了。

我們之間的阻礙，不止有戰爭，還有種族和生命。

你為何要如此特別，而我又如此平凡。

泉客。

我的愛人！

下雨了。

毫無徵兆的豪雨傾盆而下，在唰唰雨聲遮擋中，我終於可以放聲大哭，讓所有痛楚都隨著水流匯入大海，連同我對泉客的愛意，一起送到他身邊。

希望他餘生中可以無憂福祉，不要再想起我。

我顫抖著手，從懷裡掏出泉客送給我的珍珠，珍重地親吻它，緩緩將它埋入雨水彙集而成的細流中。

如果我戰死，也絕不能讓我身上任何東西，成為威脅到泉客安全的因素。

再見了，我的愛人。

雨下了一整個晚上，當它停下來的時候，太陽從海面上噴薄而出，扭曲著升上天空。

我最後看了一眼埋葬珍珠的地方，它已被泥土卷著雨水深深遮擋撫平。

那一刻，我有些後悔，但還是狠下心腸，轉身潛進了王城。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曾經給我留下了一支無人所知的精銳隊伍，我費了一番心思，找到這個隊伍，又偷偷聯繫曾經對父王忠心耿耿的老部下，用了將近三年的時間，終於組成了討伐軍，直接攻進了王城！

為了防止泉客偷溜進王城遇到危險，我還特意派兵，封鎖了所有人魚能夠進出的排水口。

我的決絕為我帶來了勝利。

我是這個國家的王子，是名正言順的傳人，百姓都擁護我，他國領主都承認我，這又輕易為我奪回王城鋪好了一條平坦大道。

戰役的最後，是我獨自一人，將對方首領逼上了王城中最高的塔樓。

塔樓背後，便是那在風暴中咆哮的黑色巨海。

「反叛者！我以帝國王子霍普金斯的身份賜予你與魔鬼永遠作伴！」我抽出長劍，在飄進的雨絲中眯起眼睛，直指他的咽喉。

叛軍首領毫不畏懼，放聲大笑，「哦我的小王子，看來你失蹤的這十年裡，在海底和鮫人學會了很多東西嘛。」

我不願與他多費口舌，將劍尖直刺他的心窩。

他輕易地避開劍鋒，草草一個轉身，便轉到我身後，用手扣住我的臉頰，將我整個人控制在他懷裡。

我大吃一驚，他的身手，怎麼會比我好上這麼多。

「別驚訝，我的王子，我在少年時期曾經遊歷過世界，這是我在東方學到的功夫，」對方笑著，用濕滑的拇指摩挲過我臉上的鬍鬚，從皮甲中掏出一把短匕抵在我的臉上，「東方，可真實個了不起的地方呢。」

我開始劇烈掙扎，不顧匕首劃傷臉頰。

叛軍頭目就像拎著不聽話的孩童一樣拎著我，直到我筋疲力竭的時候，突然出刀。

寒光一閃間，我下意識地閉上雙眼，劇痛沒有來襲，卻只感臉頰一涼。緊接著，臉側就能感覺到了與以往不同的微風。

他、颳了、我的鬍子？

我又震驚，又感到屈辱。

然而叛軍頭子卻在這時放開了我，我迅速退到高塔離他最遠的角落裡，背靠風雨，拎著長劍對他怒目而視。

叛軍首領仔仔細細的看了我很久，再次狂放大笑，「哈哈哈哈，傳說果然沒有欺騙我，這世上真有鮫人存在！」

我心頭巨震，下意識問他，「你怎麼知道！」

對方一愣，旋即將匕首丟到我腳下，「小王子啊小王子，你不會還沒有見過自己的樣子吧。」

我眼角微抽，盯著他矮身撿起匕首，對著那打磨光亮的匕身看了眼自己。

沒有鬍子的自己。

這……這……怎麼可能！

我難以置信地望了眼敵人，又反覆地確認，匕首反射出的，確實是自己的模樣，是我十五歲時的臉！

我明明已經快要三十歲了！

怎麼會！

敵人似乎看出了我的震驚，感覺更愉悅了，「我的小王子，您不會不知道，吃了鮫人的肉，喝了鮫人的血，是可以長生不老的吧？」

「我什麼時候……」我差點兒震驚的問出口，眼前卻倏然閃過最初見到泉客那一天，他將我帶到海底時，殘敗不堪的模樣。

泉客你！那時候就……

我呼吸一滯，像是當胸被人砸了一錘，憋悶的我透不過氣來。

好像有什麼劃過我的腦海，可是還沒等我抓到它，叛軍頭目就又開口道，「看來你想到了？」

「一直以來，我都在追尋這從東海逃出的最後一條人魚的下落，從十幾年前你消失在海邊的那一刻，我就開始謀劃，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才走到這一步，為此，我犧牲了多少部下，就連我最喜歡的人……」頭目挑挑眉，「都讓你在進城的第一年就殺掉了，就是為了使你掉以輕心，」他環著胸，施施然地在胸口上敲了敲，「我可真是辛苦。」

「你已經逃不掉了！」我對眼前這個不擇手段的暴君生出了最深的懼意，有那麼一瞬，我甚至感覺自己似乎保護不了身後這片漆黑的大海了，但我仍舊撐著脊樑，將匕首向他拋去，對他大喊，「你的部下都被捕獲，只有你一個人，是無法逃出王城的！」

「逃？我為什麼要逃？我好不容易把你引誘到這裡，成功就差一步，我怎麼會逃？」叛軍首領躲開匕首，放開雙臂，一步步向我走過來，「小王子，我要抓住你，然後把你剁成一塊一塊的丟進海里，當成魚餌去釣你的情人，就像我用那老不死的國王去釣你一樣。」

「你！」我提劍突刺，被他輕易躲開，反手再掃，又讓他用劍輕飄飄地掃開。

「我的王子，別這麼絕情嘛，好歹幫過我一場，怎麼能說刺就刺呢？」

「你說什麼！」我心下大慌，亂無章法地揮舞著長劍，他便像逗小孩子一樣隨著我的劍鋒跳躍躲避。

「我說，若不是你捨不得自己的國家，那隻鮫人早就帶你遠走高飛，要是等他回歸東海，我想再去可就難了，您不知道我這些年過得多麼提心弔膽，生怕哪一天，你會真的狠下心腸，放棄自己的國家呢。」

他的語言直接化成一道利刃，直刺我心臟，原來造成一切的罪魁禍首，竟然是我自己！

是我害死了父親，還害得泉客陷於危險之中？

我是個罪人！

悲憤很快燒紅了我的眼睛，使我不顧一切地撲向他。

他又挑起那種輕蔑的笑容，隨意地向側邊一躍。

但他肯定想不到，這正是我想要的。

你會讓我掉以輕心，我何嘗不回以牙還牙？

我剛剛故作亂無章法地向他攻擊，就是為了將他逼到這一刻！

窗外風暴撕扯著雨絲，弄得滿地濕滑，他的落腳點全部被我封死，唯一的空缺，只有那一柄我看似無意間甩過去的匕首。

果然，他踩到了匕首，稍微分神間，我就已經衝到他面前，死死抱著他，奮力向窗外一躍。

不是計謀嗎？

不是人心嗎？

不是長生不老嗎？

來啊！來啊！

都他媽過來啊！

哈哈哈哈！

在下落過程中，我終於看到了他驚慌失措的眼神，他撕扯我，咬我，唯獨沒想過和我同歸於盡。

這不禁讓我感到愉快。

這麼多年堵在心裡一塊巨石被推向旁邊，如果死不了，我一定要回到泉客身邊，用力的擁抱他、親吻他，和他說我要永遠和他在一起，一百年，一千年都不分開！

「哈……」我在風雨中挑起的嘴角忽然被再次一閃而過的可怕念頭死死壓了下來。

這回，我終於知道自己在焦慮什麼了。

珍珠。

「啪！」落地了。

在海邊的亂石堆上，摔出了兩蓬巨大的血花。

他死了。

我恢復意識後，在他旁邊躺了兩天兩夜，站了起來。

風雨已經止息，但天空還是壓得很低。

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幾步，在走進海里之後，又轉過頭，抱起一塊巨大的石頭。

泉客，我來了。

我嘿嘿傻笑著跳進海里，讓石頭帶著我不斷下行，就連缺氧的窒息感和越來越重的水壓都不能阻止我的嘴角上揚。

直到我因為缺氧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又被沖回了岸邊。

「啊，一定是我暈倒的時候鬆手了。」

我找來一塊更大的石頭，又翻出一條繩子，將它纏繞在腳上，費勁一切力氣跳進海中。

再醒來時，我又被沖回了岸邊，腳上掛著一節斷掉的麻繩。

怎麼這麼不結實呀。

我揉揉眼睛，站起身走到混亂礁石上，彎著腰翻找。

貝殼，不行。

酒瓶，不行。

這是什麼？哈，一枚金幣？！收起來，泉客看到一定會很開心的。

我把金幣放在海水裡沖洗幹凈，放進口袋裡，可沒想到口袋居然在和敵人搏鬥的時候弄漏了，金幣咕嚕咕嚕地滾到了海中，我慌張去追，但在礁石上撞了個頭破血流也沒追到。

看著它撲通一下掉進了水裡。

我趕緊爬過去，將手伸進海里一頓亂摸，居然又讓我摸到了那枚差點遺失的金幣。

我抱著它，就像抱著最珍貴的寶藏。

許久許久之後，我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海風吹幹，掌控了一切的侍衛長才找到我。

「王，我們回家吧。」

家？

對啊，得回家啊。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一把推開他，狂奔到泉客送我上岸的地方，沿著小道一路上行，找到我曾躲藏的房子後面。

回家，回家，我要回家！

珍珠呢？

在哪兒呢？

我記得我埋在這兒了啊？

我瘋狂的用手去扒地上夯實的泥土，去翻找那顆被我珍重在心，又狠狠拋棄的珍珠。

我的珍珠，我的珍珠！

「祝你好運。」獨自一人面對人魚軍隊的泉客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的珍珠！

「送……給你，我的王……子。」泉客拿著鯊魚牙對我笑。

我的珍珠呢，你在哪兒，快出來，快出來！

「不……太好吧。」泉客在聽到我要和人魚談判時，略有遲疑的眼神。

求求你，快出來吧。

「如果你想回來，就把珍珠碾碎，我去接你。」泉客眼中的落寞。

我的珍珠……你到底在哪兒啊……

視線再次模糊了，我用滿是血污的手抹掉眼淚，瘋狂地向下翻找。

不在這兒，也不在這兒，一顆粉色的珍珠，圓滾滾的，霰著淡淡的光輝，怎麼就不在了呢？

是誰拿走了？

我轉過頭，對身後趕來的衛兵們大聲下令，「整座城池，誰能找到粉色珍珠，交到我手裡，賞！」

衛兵們面面相覷，他們的眼神告訴我，我瘋了。

我瘋了！

我把珍珠丟了。

我回不去了。

我親手斬斷了聯結自己和泉客的通路，是我拋棄了他！

泉客，我回不去了！你快來接我啊。

對不起泉客，求求你讓我找到你，讓我親親你，我好想你，想和你道歉，想和你說我愛你，是的，我愛你，我不要再做你的騎士了，我要做你的王子，做你的愛人，做你的……霍普。

我從未告訴過泉客我的名字。

我挖土的手停下來，獃獃地堆坐成了一團。

他知道我捨不得家，從未和我說過要回東海。

他允許我和人魚交涉，知道我是想學習更多。

他為我四處搜尋淡水，他為我建造了一個小家。

他賜予我和他等壽的歲月，並且從未想過離我而去，今天造成這種局面，都是因為我的揣測和自以為是。

他能看到的比我能想到的多得多，可我卻當他什麼都不明白，他守著我永不離去的承諾，一個人生活的心驚膽戰。

即使我在，他也依舊孤單。

他愛我，從未說出口。

卻在心底不斷訴說。

我蒙住自己雙目，堵住自己雙耳，看不到他的心，還在怨恨他不夠熱愛。

我……做了什麼？

海底，為什麼沒有鏡子呢？

我回頭，在人群縫隙中遠望被烏雲壓到平靜的大海，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夢裡繚繞的都是泉客為我所做的一切。

醒來後，我也冷靜下來，用重金懸賞整個國家裡所有的粉色珍珠，讓工匠拆除了排水口上的鋼網，派人去海上散布我大獲全勝的消息，我希望他能在看到消息後，可以過來找我。

可是……我再也沒有過他的消息。

今天是我三十歲生日，我蓄了和泉客一樣的長髮，乘著船到了海上，十五年前的今天，醉酒的我就在這裡遇見我的愛人，五年前的今天，我失去了他。

我立在船頭，看星雲穿梭而過，仰頭飲掉最後一口烈酒，我又從口袋裡拿出兩顆粉色珍珠碾碎。

毫無動靜。

我苦笑一聲，唱著歌爬上船床，背對著大海，仰倒進去。

泉客，你會不會來救我？

我落入水中。

在意識再一次消散之際，忽然看到了一條淺色魚尾。

是你來了麼泉客？

朦朦朧朧間，我看清了來人的長相，一條帶著王冠的、漂亮的小美人魚。

什麼啊……不是你。

我緩緩閉上眼睛，陷入熟悉的黑暗。

然而我沒想到，我居然還能再見到那條小人魚。

她應該是不知道我還能記得她，或許是不知道我當時看到了她。

令我震驚的是，她居然能夠變成人類的樣子走上海岸！

為什麼？

是不是她能上岸，就證明泉客也許有一天，能夠來到我的身邊呢？

我不著痕跡地靠近她，用盡一切心思照顧她，她喜歡跳舞，我就誇她舞姿優美，她喜歡騎馬，我就帶她馳騁田野，她想要掩藏身份，我就叫她「孤兒」。

我能感受到她望向我時眼中流露出的愛意，但我無法回應這種感情，不光是因為我心中有了泉客，更是因為這孩子在我眼中，真的就如同孩子一般。

她可愛、青春，而且不知在何處，又有著和泉客一樣的味道和笑容。

我很喜歡她，僅此而已。

我還是很迫切地想要知道泉客的消息，可惜孤兒不會說話，我問她從哪裡來，她也從不正面回答，這讓我感到有些焦躁。

直到有一天，我夢到泉客帶著滿眼悲涼，逐漸化成泡沫沉進海底。

我知道，我等不下去了。

我對孤兒說，我要結婚了，新娘是世上最美的人，祝我福祉吧。

孤兒震驚地甩了甩頭，「啊啊」兩聲，轉身跑掉了。

我宣告全城，三天後，我要在海上娶這世界上最美麗的人為妻，讓他們都來觀禮。

全城一片嘩然，震驚者有，仰慕者有，不屑者更多。

當然，在人們眼中，他們的國王，早在戰勝叛軍的那一天，就已經瘋了。

我捂著忽然痛到不能自已的心臟，望向遼闊的大海。

泉客，明天就是我們的婚禮了，你一定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