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尾 王後
小說: 童話大魔王之魚美人 作者:讷言公子 字數:9245 更新時間:2019-10-08 09:56:07
愛情哪有那麼誰對誰錯?
還不都是因果。
——我是……王後。
人魚是有骨氣的,甚至是倔強到即使滿身是傷都不肯回頭。
這在我當年獨自一人對抗人魚大軍的時候就發現了。
但我沒想到這種習性竟然在幸運身上發揮到了極致。
我懷抱著柔柔弱弱的姑娘,為她的抉擇心痛不已。
她才見過那個人類一面,知道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愛?她的愛情觀里,有幾分是她自己的真實感受?又有幾分是來自我長年累月灌輸給她的、我對王子的感情?我拿她當了傾訴的對象,卻忘了她也會有自己的思想。
幸運聰明,可她卻不會分辨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她固執地認為我愛上王子,就是鮫人愛上了整個人類。
直到今早她拿著舌頭出現在我家門口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
是我錯了,我心痛難當,以為她的想要嫁給人類只是隨便說說,忽視了她是條人魚的本質。
值得麼?
我再次望向躺在懷裡的幸運。
尾巴剛剛變做雙腳,她就已經痛到昏迷過去,自此之後的每一天,都會如現在般雙足踏著鋼刃而行,她能承受得住麼?如果她受不住了,該怎麼辦?如果她愛的人不愛她,該怎麼辦?如果她又想唱歌了,該怎麼辦?
我沒有時間想那麼多,只能在施咒的時候,順勢詢問自己的壽命,結果出來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剛好夠當作籌碼,換她一命。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想回來了,與其讓我苟延殘喘地活著,還不如用剩下生命換她未來無虞。
一切還有挽回餘地,我長出一口氣,最後輕吻了幸運的發頂,既然事已至此,那就好好地享受一回吧!
我掙扎著起身,從常年用避水決封印的箱子中找出王子留下的襯衫,將它抱在懷中最後一次深嗅。
王子的味道已經很淡很淡,但那藏在記憶深處的繚繞香味已經深刻在我腦海中,我擁著襯衫,就能感到王子在擁抱著我,滑膩的絲綢掃過我的臉,像王子輕輕吻過我的臉頰。
五年過去,這顆心臟依然為著王子躍動不已,每次觸碰到王子留下的一切時,都像是感受到了新生藍鯨躍出海面那樣的欣喜。
然而清醒過來,四周又是一片虛無。
這種寂寞就像是在傷口上撒鹽,使我痛苦,也提醒我活著。
我為幸運披上襯衫,就像披上了一層甲胄,畢竟幸運要變成人類,人類總是要穿衣服的。
而且……我在心底也期望著幸運能將這件衣服帶到有他在的岸上。
不奢求他能看到,只期望能讓它稍稍帶走我的一絲思念,不讓我每天都悲傷難耐。
當我幫幸運繫上最後一顆紐扣的時候,房門忽然被一股大力掀飛到旁邊。
我瞟了一眼被洋流極速捲走的門板和手持尖戟的人魚國王,抹掉臉上血跡,豎起食指抵在唇邊,「噓,小聲點,她睡著了。」
然而憤怒的人魚國王在看到幸運昏迷不醒後,根本聽不進我的話,額上青筋根根暴凸,手中尖戟一挑,向我直刺而來,「你把——我的——女兒——怎麼了!」
無奈之下,我只能抱起空氣罩中的幸運閃到旁邊。
人魚國王的尖戟重達數噸,掄圓時帶起的罡風足以攪起亂流,掀飛我的房頂。
每塊金幣翻飛的模樣都在我眼中無限放大,我清晰記得將它們一枚一枚搭好時心中懷著的複雜喜悅。
當時王子就在我身邊,將金幣不斷的遞到我手中,我用它們搭了房柱,搭了房脊。
房頂是最難疊搭的,我弄了五次,塌了五次。
最後甚至想偷偷用法術將它固定好算了。
但是看到王子蹲在地上瞧著我笑,我就又咬了咬牙,堅持著將房頂搭好了。
在搭好房頂後,王子丟掉了手中所有金幣,跳到我身邊,大笑著抱住我,親吻我的眉毛和嘴唇。
「我愛你!泉客!」王子彎起眼睛,我看著他濃密的睫毛,感覺心在一絲絲淪陷。
現在好了,天塌了。
我從破洞處仰望黑深的海域,伸出一根手指隔空勾住人魚國王的尖戟,狠狠向後一甩,國王不撒手,隨著尖戟一同被甩到了房間角落,砸翻了當作飯桌的龜殼。
「啊!!」他不死心,迅速爬起來,向我衝來,「你還我女兒!」
我五指分開,操縱水流形成一道屏障,橫擋在我面前,任由國王如何憤怒,都無法突破絲毫。
我懷裡抱著昏迷不醒的幸運環視四周,忍不住胸口癢意,輕咳出聲。
房頂毀了,地面毀了,桌子毀了,襯衫送人了。
這個家,就算沒了吧。
「你……」我幾經平復,終於可以說出話來,「國王,你毀了我的家。」
國王笑的猙獰,用尖戟再次奮力戳刺。
我看著他明知打不過我,卻還孜孜不倦地進攻,忽然覺得很累。
我將幸運放在身後蚌殼做的床上,用術法關上了蚌殼,面向人魚國王,拈指除去屏障後張開了雙臂。
正在重擊屏障的國王一時沒有防備,尖戟穿過正在潰散的水流,狠狠將我釘在蚌殼之上!
好疼。
我吐出一大口血,看著它們在水中隨波散開,感覺胸口輕鬆多了。
「你!」國王驚詫地盯著我腹部的傷口,手中尖戟不知該放還是該繼續向前刺,「你為什麼不躲!」
「我對不起……幸運……」我努力將破碎的話語連成句子,「如果……這樣……能讓你覺得……好一點,那就……請繼續吧……」
國王咬著牙手握尖戟,悲吼一聲,再次向前突入了半寸。
我感覺渾身都沒有力氣了,垂下頭,隨著水波飄蕩起來。
我不會死,只是讓國王泄憤而已,我還要留著命去救幸運,而且我相信,國王不會真的殺我。
果然,國王在大吼過後,緩緩地將尖戟抽了出去,無力地丟到一邊。
沒了尖戟的固定,我也無力支撐身體,任由自己沿著蚌殼緩緩萎頓下去,趴在地上抬頭朝國王笑了笑。
「我的女兒,為什麼會這個樣子,」國王游到蚌殼邊,伸手撫摸上蚌殼。
「這不是……必然的麼……人魚國王……」我手指微勾,打開蚌殼,將裡面的小幸運露出來,「您煞費苦心……引導幸運……一點……一點地接觸我……就沒想過……會有今天麼?」
我和人魚鬥了三百年,以他們的倔強,怎麼可能情易化幹戈為玉帛?而且這五年,我和幸運走得這麼近,以人魚國王的性子來說,是根本不能容忍的,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其中的不合理只要稍微想一想,輕鬆就能說得通。
他想讓幸運靠近我,學習我從東海帶來的術法。
但他可能沒想到,幸運的心思根本沒在術法上。
我和他兩個人,一起摧毀了這個孩子。
「我太貪心了……」大塊頭的人魚國王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女兒,悲愴地親吻她的額頭,「事到如今,還有挽回的辦法麼?」
「讓她……」我如同敗者一般翻過身,望著透不過光的深海,長嘆一聲,「上去看看吧。」
這一嘆,不知是為了幸運,還是為了我自己。
國王抱著幸運走了,我知道他會將她送到海上。
我終於又回到了那三百年間的寂寥之中。
金幣搭的小房子在被國王破開房頂後,每天都會有幾枚死撐的硬幣被水流沖落到一邊。
我看著它們如落葉般搖晃著沉入白沙,在蚌殼中翻了個身,心裡算著還有多久,它才肯完全坍圮。
肚子上的傷口比我想像的癒合還要快,但這對我幾乎也沒什麼影響,我能做的就是歪靠在蚌殼裡,伸手從魚群結成的銀牆中撈出一把,扔進嘴裡。
三百年都過來了,未來有什麼難走。
不,我還有什麼未來可言?
我每日渾渾噩噩,甚至沒了日與夜的概念,直到有一天,人魚國王的幾個女兒不顧一切地衝進了我的房子。
「巫師,求您救救我妹妹!」領頭的人魚大聲說,「我妹妹要死了!」
「她的心上人要結婚了?」我直起身子,看了眼他們身後。
最後一面金幣搭的小牆,已經被她們的尾巴不小心掃散。
上面掛著的鳥籠門被撞開,裡面養的蝦像飛一樣逃走了。
「是的!是的!後天就是舉行婚禮的日子,求您救救我妹妹呀!」二姐說。
「當然可以,但是……」我說著話游到鳥籠旁,將它撿起,找了半天掛的地方都沒有找到,只能將它放在龜殼上,抓了一把金幣扔進去壓好,以免它被水流沖走。
我要準備一下,好用自己的性命將幸運換回來。
然而還沒等我把話說完,甚至還沒等我想完,幸運的幾個姐姐就紛紛抓住自己頭髮,手起刀落,將她們美麗的長髮削斷,舉到我的眼前,「我們知道,要代價是麼,對於我們幾個姐妹來說,頭髮就是除了生命以外最重要的東西,我把它交給您,求您救她!」
我被他們的決絕嚇了一跳,但轉念一想……呵,人魚。
真是個個都一樣。
我無法,只能接過人魚們的頭髮,將它們編到一起,默念咒語。
「天生混沌,地生萬物,上仙在列,聽我一言,今日有難,無力回天,髮絲萬丈,忝為進獻,列君不嫌,為吾而現!開!」
咒語念過,我迅速咬破舌尖,血液噴灑在髮絲上的瞬間,我便被吸入了一個熟悉的空靈之地。
這個空間無天無地無生物,只有一片混沌。
「小泉客,你來了。」蒼茫之間,我聽到上仙之聲從四面八方壓過來,壓得我不由得臣服在地。
「上仙,吾輩想求……」我忍住顫抖,開口道。
「不必多說,我知道,」上仙打斷我,「不悔?」
「不悔。」
「那走吧。」
上仙話落,我便感覺被一股強大力量拉扯而出,張開眼時,手中多了一把暗光流動的匕首。
「你們把這把刀交給幸運,」我忍住施法後的極度暈眩,按照腦海里響起的聲音說,「讓她在婚禮前一夜,刺入『她最愛,也最恨的那個人』心窩,心頭血滴上雙腳的時候,就是她的回歸之時。」
說到這兒,我的心忽然痛沒理由的痛了一下。
人魚們千恩萬謝地抱著刀去找幸運了。
我卻被一種不尋常的焦灼感燒得立難安。
我在坍圮到看不出原樣的房子里遊動幾圈,將這種強烈的不安感壓下去,跌跌撞撞地栽到蚌殼中,失去了意識。
第二天一早醒來時,被咒法掏空的身體已經恢復了原來模樣,可那股躁抑還如附骨之蛆般繚繞在心頭,說什麼都揮之不去。
究竟是哪個步驟出問題了?
我仔細思考,明天就是幸運的愛人成婚的日子,只要今天幸運能夠殺死那個人,就能回到海里,到時候我再用生命為她祈求恢復原樣,就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幸運也只是多了一些回憶而已,只不是很好麼?
可是這種沒來由的心慌究竟是怎麼回事?
怕幸運下不去手?不會的,幸運現在應該已經發現,那個人並不能給她帶來福祉和快樂;她應該已經知道,自己沒有那麼愛那個人;她應該已經確認了那人的性命,不會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應該應該,哪兒來那麼多應該!
我就像吞了不該吞的東西一樣,咽不下吐不出,整個白天都坐立難安。
到了晚上,我實在坐不住了,決定先去人魚領地看一下,難道是小人魚們沒把刀子送到幸運手上?難道她們沒說服固執的幸運放棄所謂愛情,還是她不夠怨恨?
如果她們不行,那我就自己去!
然而當我極速游到城堡門口,就撞上人魚公主們,正把我給幸運刻的大理石雕像往外扔。
「什麼時候了,你們弄這個幹嘛?」我衝過去,抱住雕像,厲聲問她們,「刀子送到幸運手上了麼?」
「送到了!巫師!」人魚們歡呼一聲,游到我面前開懷地說,「幸運殺了這個人,明天就能回來了。」
「這個人?」我抱著雕像,腦力感覺有些跟不上。
「對的,這個人!」人魚大姐頂著一頭亂晃的碎髮指著雕像說,「巫師,雖然這個雕像沒有面部,但我們非常確定,明天要和別人結婚的,就是他——這一國的國王!」
王子當上國王了?不,幸運愛上的,竟然是王子麼!
難怪,難怪!
我感覺腦子「嗡」的一聲,尾巴沒撐住海藻的滑膩,整個人向後仰去。
「巫師,您怎麼了巫師?」人魚們圍上來拖住我,個個焦急地呼喚,「您還好麼巫師?」
我只感覺天地都跟著旋轉起來,她們的聲音如同鋼針一般釘入我的腦袋,她們圍得我透不過氣!
「啊!」我將氣提到胸腹,厲聲長嘯,人魚公主們很快被我震得東倒西歪,軟塌塌地縮坐在地上。
沒有時間和她們道歉了。
我轉過身,飛快地沖向海面。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王子?
上蒼啊,一定是人魚公主們認錯了人,區區只有一眼,怎麼可能肯定就是王子?
不……她們不用肯定,她們甚至可以認錯,但一國的國王只有一人。
這永遠不會認錯。
世上人類千千萬,幸運你為什麼偏偏挑中了他?
啊,是我的錯,我一直在講自己是怎麼愛上的王子,送給幸運王子的雕像,他的形象早已在幸運眼中根深蒂固……
是啊,怎麼可能不是王子。
我在遊動中狠狠扇了自己兩個耳光。
現在該怎麼辦?
我捂住發脹的腦袋,腦海中一片虛無,只剩一個想法,我要救他,我要救他,我要上岸!
「天生混沌,地生萬物!上仙在列,聽我一言!」
我念動口訣,狠狠咬破舌尖。
周圍光景極速後退,我再次來到那個虛無之所。
「上仙,上仙!」我焦急大叫,「吾輩有事相求。」
「哎……」天地間傳來一聲嘆息。
我彷彿捉住救命稻草般匍匐向前,「上仙,我請您賜予我人類雙腿,我想上岸!」
「小泉客……」上仙聲音緩慢而莊重,「你一共來求過我三次,第一次,是求避水咒,我與你說,那咒需用命數來換,你撐了許久吧。」
「十年,吾輩撐了十年。」我低伏身軀,回答中難掩焦急。
「第二次,你求將小魚兒的魚尾變作雙腿,」上仙繼續道,「上一次,你是求將她的腿變回魚尾。」
我在這不怒不喜的聲調中開始瑟瑟發抖起來。
上仙接著道,「你來來去去做的這些事,可有意義。」
我被問得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回答。
「罷了、罷了……」上仙再次長嘆,「這次我依舊依你,條件是『你最珍貴的生命』,你可願?」
「我願!我願!」我撐起身體,含淚望著虛空答道,「只要我能上得了岸,我什麼都願!一百年,一千年,無論多少,請您拿去!」
「不悔?」
「不悔!」我咬緊牙關,吐出兩字。
只要能救得王子性命,我什麼都可以拋棄!
「那好……」
虛空中飄來一縷紅色絲線,在我眼前扭曲成團,又像是被什麼拉直,倏地一下衝破虛空,消失在視線之外。
「當這條紅線燃至盡頭之時,便是我取性命之日。」
上仙聲音漸漸隱去了。
四周光景又很快變得陸離起來,再轉過眼,我已經伏在岸邊,眼前是嶙峋亂石雜蕪。
「唔!」我伸長脖子,咬緊牙關,把魚尾化作雙腿的痛緊咬在嘴裡。
不行,不能喊出來,如果被幸運發現,就前功盡棄了。
我可以忍耐,這點痛比當年鱗片被剝,魚尾被削比起來,還差的遠!
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尾巴變成可以走動的雙腳,掙扎著抱住一塊珊瑚礁搖晃著站起身。
腳下果然像是踩著刀刃。
可我顧不得那麼許多了,我要趕去王城,我要去找……王子。
然而由於消耗太多,或是起身太急,無邊黑暗突襲而來,我雙腿一軟,連直立都成了難事。
在觸地的瞬間,我跌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這懷抱是海中沒有的溫暖,心跳是許久未聽的凌亂。
我每天抱著襯衫默想它千百遍,甚至不用眼睛看,不用鼻子聞,便能輕易分辨出它的主人。
「王子……」我抬起頭,卻看不清他,因為我的雙眼早已被淚水模糊。
我的王子死死將我箍在懷裡,他說,「泉客,我丟了珍珠。」
「我是在做夢麼?」
王子的聲音像蒙上布的鼓,聽起來悶悶的,「我每天都在想回去的方法,可是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泉客,我被大海拋棄了。」
「他在說什麼?我為什麼聽不懂?」我愣愣地抬起頭。
「泉客,我當時從海底出來,是怕你受到傷害!我以為你沒那麼愛我。」王子哭了,眼淚砸在肩膀上,很燙。
我的呼吸彷彿是被氣團堵住了一般,透不過氣,說不出話,連眨動眼睛都是一種掙扎。
「他為什麼在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話?」
「泉客,我叫霍普,霍普金斯。」王子緊緊擁抱著我,大聲說道,「你的愛人,霍普金斯。」
「我的愛人……霍普……金斯。」我的眼淚也終於從眼角滑了下來,撲通撲通地掉落在水中。
「啊,我知道了,是因為這些話他已經想說太久。」
「對、對,你的愛人,我好想你。」霍普扶正我的臉,像是要將我印刻在腦海一樣勾勒過後,狠狠咬住我的嘴唇。
「唔……好疼,」我被他一咬,幾乎停滯的心跳終於恢復了正常,反咬向他的唇舌。
我也好想你,我的王子。
我每天每天都在想你,想你回來,回到我身邊,可是你都不捏碎珍珠,你不愛我了。
你不愛我了。
你愛你的子民,愛你的國家,可是你不愛我了!
五年來的心酸委屈有了宣洩之處,我發狠一般撬開王子唇舌,細吮他口腔的每個角落,我想將所有熱情和思念都化作火一樣的吻,烙印在他心上,他也同樣努力的回應我,彷彿要將這五年的等待時光通通用一個吻來補償。
珍珠顆顆下墜,在月光下滾落了一地。
我們像婆娑枝幹一樣盤蝤著,唯一分離的時刻就是他將我帶上馬車,車子行進後,他又跑到我身邊,想要索取更多。
我現在是個人類了。
和他一樣的人類。
這種喜悅逐漸升起到至高時,我忽然想起自己所行的目的。
「王子……霍普,」我推開試圖親吻我腰際的他,將他面龐捧在眼前,鄭重望著那雙令我沉醉的深藍眼睛,「你不能結婚!」
霍普眨眨眼睛扭動幾下,解開脖子上的領巾,又想親吻我的脖頸,「有什麼關係嘛,反正新娘也是你。」
這不是重點!
「霍普,您聽我說,如果你和我結婚,幸運就會來殺你……」我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將事情解釋清楚。
「所以……」聽完後,霍普安靜下來,十指交叉在一起,手肘撐在腿上,「是我們……害慘了孤兒?」
我握緊拳頭,承認了。
「那我們該怎麼辦?」霍普歪靠在我身上,仰起頭看著我的眼睛,「我不想再和你分開了。」
我眼睛有開始發酸,心想,我也不想和你分開了,霍普。
可是……
我曾以為你不愛我,以為我們之間早就已經結束了,還以為就算我們還能相遇,我也快要死了,而你還有悠長的生命。
所以我,出賣了自己的生命。
上天總喜歡在我絕望的時候,賜予我希望,又在我想要好好生活時奪走一切。
我感覺從眼中湧出的酸意似乎流經了全身,逼得我開始瑟瑟發抖。
我快死了。
我從未如此懼怕過這四個字,在這一刻,我想了很多,如果我死了,不死的霍普該怎樣一個人孤苦無依的活下去?
是不是從我消失的那一刻起,他無止境的壽命,就會成為一種詛咒,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霍普他沒做錯什麼,為什麼要遭這種罪?
錯的從來都是我一人,為什麼要讓霍普和幸運成為贖罪的犧牲品。
上仙,這就是您想看到的麼?
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我死之後,霍普要怎麼辦?幸運要怎麼辦?
如果幸運不殺霍普,那她就無法回到海中,也許在我死後幾十年,就會像人類一樣衰老死去。
但如果幸運能夠變回人魚,她也許可以在我死後,成為霍普的慰藉。
「讓她在婚禮前一夜,刺入『她最愛,也最恨的那個人』心窩,心頭血滴上雙腳的時候,就是她的回歸之時。」上仙的話如晴天霹靂般炸亮我亂作一團的腦海。
最愛?也最恨?
她最愛的,是霍普麼?
不,也許是我。
我笑了,微微淺笑。
我將手掌攤開,轉頭望向在我一旁苦思冥想的霍普。霍普一愣,隨即乖乖將手放在我的手心,被我攥緊。
「您想要我麼,我的國王殿下?」
恰在此時,我們到了宮殿門口。
霍普迷茫的眼睛一點點亮起來,他興奮地打了個呼哨,抱起我,直接衝進了他的寢宮。
一張蚌殼做的床,一張巨龜殼做的餐桌,兩套刀叉。
一切都和海中一樣,除了門口掛著的鳥籠里,沒有蝦。
我卧在床上,捻著霍普蓄長的金髮,望著霍普眼中湧起的波濤,極盡妖嬈的對他說,「你來吧。」
雖然已經做好準備,但我仍沒想到被進入時的痛苦竟會甚於魚尾變作人腿。
我大聲呻-吟,大聲調笑。
我把哀嚎和難忍的極潮摻雜在一起,不去顧及會被任何人聽到。
我在黑暗中抓傷霍普的背脊,他如懲罰般一次次帶我沖入雲霄。
我累了,卻不能停止。
我想要更多索求,也要更多釋放。
我們如火一般互相燃燒,也像野獸一樣互相撕咬。
我的眼淚沁進枕中,就連霍普都舔舐不到它的味道。
此刻的我一定如夏花般綻放,亦如夏花般凋零。
「最後一次了……」我喘息著,望向門口微微打開的門縫。
幸運來了。
我看到了她,看到她手中的劍刃後依然沒有停止。
直到霍普發出饗足的咕嚕聲後,我才抬手攀上他的後頸,輕輕一捏。
劇烈喘息的霍普沒有想到我會在此時對他動手,不解的神色只一晃便潰散成獃滯,雙目翻白,重重砸在我身上。
我伸手最後擁抱了霍普,親吻他金色的長髮後,將他推到一邊,躺在蚌殼中望著做成深海造型的棚頂,一動都動不了。
我沒有力氣了,剛好可以送到幸運刀下。
這種等死的感覺,還真是新奇呢。
幸運果然走進來了,她舉著刀,滿臉淚水的望著我。
「啊……」她想說話。
我笑了,深吸了幾口氣後對她說,「又見面了,我的小公主,在人類世界,玩兒的可還開心?」
幸運有一瞬驚詫。
我費力地撈過一綹頭髮,用舌尖舔濕,輕輕滑過自己鎖骨,「你…都看到了?這樣的我?」
「為什麼?」她的眼神在質問我。
「因為他是我的愛人啊,我的王子,我的一切,我愛他,我為了他允許你接近我,給你雕了他的石像,讓你愛上他,求我幫你上岸,然後再利用你找到他。」
我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激烈運動過後的血液還在大腦處奔涌,如果現在光線足夠明亮的話,幸運一定會看清我因說謊而漲紅的臉。
可是她看不清,她只能聽著我說。
「從頭到尾我都是在利用你!傻姑娘,也只有你們這群愚蠢的人魚族才會相信我的鬼話。」
「實不相瞞,在你那幾個姐姐離開之後,我又去了人魚族,我是殺光了你們族人才上的岸,想不到吧,你最喜歡的巫師,殺了你所有的族人!」
我越說越激動,到最後居然連自己都相信事實就是這樣,我猛地坐起來,向幸運挺起胸膛,「我恨你,恨你愛上我心愛的人,我恨你們人魚,恨你們讓我孤苦伶仃的生活了三百年!」
幸運抱著刀,滿面驚惶地向後退了一步。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將刀指向自己心窩,哈哈大笑,「怎麼,怕了?你為什麼要退?你不是來殺我的嗎?來啊?殺啊!我的命就在這兒,你這個膽小鬼,連拿走的勇氣都沒有!」
幸運大叫一聲,狠然推開我,將刀高高舉起。
我滿足地閉上眼。
對不起幸運,我又一次傷害了你。
對不起霍普,我就送你到這兒了。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再一次缺席了,幸運舉起的刀沒有落下,霍普也同第一次見面那樣,緊緊將我抱在了懷裡。
為什麼……
我睜開眼睛,望向幸運。
幸運嘶啞著氣聲,不知道喊了些什麼後,大哭著丟下刀,轉身跑掉了。
「泉客……你的謊言,連我暈倒了都能分辨得出,太拙劣了。」霍普不顧我的掙扎,一下下梳理我的頭髮,「孤兒她很聰明的,更能看得出來。」
「究竟發生了什麼,能和我說說麼?」霍普輕輕吻了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就像被施了咒法一樣,簌簌地又落下眼淚。
「霍普……我要死了。」
這一次,我毫無保留地和他說了我將性命交給上仙,上仙賜我雙腿的事情。
「『你最珍貴的生命』啊……」霍普聽完,沉寂良久,撲哧一聲笑出來。
我含著淚,不解地望向他。
霍普放開我,向後退坐了一點,讓從門外透進來的光打在他潔白的身體上。
「上仙,真是仁慈而有趣。」
我看著霍普被我撓抓出的滿身傷痕,漸漸瞪大了眼睛。
「這是!」
一道彎曲的紅色絲線,如龍一樣盤踞在霍普胸口。
「當這條紅線燃至盡頭之時,便是我取性命之日。」
「這是……上仙他……」
霍普再一次深擁我,親吻我,對我說,「你最珍貴的生命,是我啊。」
我早該知道。
「不悔?」
「不悔!」
真的不悔麼?
我和霍普在天亮之前到了即將舉行婚禮的船上。
幸運穿著最美麗的婚紗,迎風佇立在船頭,見我們來了,又揚起她那標誌性的明媚笑容。
我也笑了,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霍普。
霍普看看我,彎起眼睛望向幸運。
幸運愣了一下,用雙手合成一顆飽滿的心推向我們。
我們伸手接住,按進胸口。
「巫師,國王,」幸運緩慢地做著口型,讓我們都能看得清楚,「我、要下、地獄了,希望、你們、福祉。我、愛你們。」
說完,她的腳邊便有黑霧湧出,化作一隻只細長的手掌,將她向下拖拽。
「不會的幸運,」我向前邁出一步,「雖然我現在已經沒有能力救你,但絕對不會讓你去那種你不該去的地方。」
「你要做什麼?」幸運用手抓住船舷,驚詫地望向我。
我滿心愉悅,以手指天,鏗然開口道,「天!生!混!沌!地!生!萬!物!」
「如果還有什麼我可以為你做到的,我希望我的天使,我的幸運,能用你善良的靈魂順利抵達天界,再過三百年,你就可以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
太陽升起來了,幸運腳下的黑色手掌脫離了她,開始搜尋新的獵物。
而幸運,則在陽光下化作斑斕的泡沫,緩緩流入海中。
「再見了,幸運。」
我回頭,逆著新升的朝陽望向霍普。
霍普大步走向我,和我緊緊擁抱在一起。
來自地獄的黑色手掌找到了目標,沿著小腿攀上我們的身體。
「霍普,我的王,我有一個地獄要下,您願意陪我麼?」
「我願意,我的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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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仙,我想求幸運能上天堂。」
「用什麼換?」
「我和霍普餘下的生命。」
「即便下地獄?」
「即便下地獄!」
「不悔?」
「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