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笙本想着趁机再探索一下这个地方，可是这里的夜，说来就来，片刻的功夫，天空就已不见半点霞光。最终他们还是决定先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来日方长。

回到树屋的时候，天空已呈墨色，三两颗星无语垂落天边，山风簌簌，四周已然漆黑一片。

与黑夜一同到来的，还有失去视觉感官的不安全感。你不知道目光无法抵达的黑暗深处，蛰伏着怎样的危险，未知和不可预见，总能让人心怀惴惴。

楼笙摸出火折子，轻轻一吹，朦胧火光亮起，才得以驱散片刻的黑暗，屋内的陈设跟外界房舍没什么两样，桌椅床凳齐全，只是看样子都有了些年头，坐下的时候，竹制的凳子吱呀作响。

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一番，竟让他翻出了干净的床席和衣裳。将床铺收拾妥当，楼笙盘腿而坐，拍了拍身侧：“小翎，你先睡会儿。”

“好，我下半夜换你。”萧翎微微颔首，没有拒绝。

得到应允楼笙闭目养起了神，可是微蹙的眉和横卧于膝上的“连城”都透露了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如表面看起来这般云淡风轻。他始终绷着一根弦，按常理推测，这等白骨成山的地界，绝不会是个“安度晚年”的好地方，而且那个孩子虽治好了他的伤，却也从头到脚透着古怪，直觉告诉他这里并不安全，是故楼笙并没有睡觉的打算。

无需明言，萧翎便知他心中所想，和衣侧躺在光与影的交界之处，他头枕一条胳膊，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光影中心的男人身上。

眸光潋潋，如月悬中天，清华普照，未加丝毫遮掩。似乎是感知到这太过专注的目光，楼笙缓缓睁开了眼睛。

目光交织，楼笙的神情霎时一软：“想什么呢？”

窗外山风簌簌，屋内人影相望，同样是夜，却比陌凉山少了些松涛禅影。

萧翎随手拈起一缕垂落的发丝，在指尖缠了一圈：“在陌凉山的时候，你那样掉以轻心，就不怕我杀了你？”

楼笙一哂：“我认识的小翎可不是个恩将仇报的人。”

对此，萧翎并不认同：“西裕灭东黎，我杀他一个皇子泄泄愤，应该是报仇雪恨才对。”

楼笙：“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不会。”

萧翎一挑眉峰，嘴角的弧度徒生戏谑：“直觉？你可别忘了，你的运气一直不怎么样。”

“哈哈。”男人开怀一笑，露出四颗白牙，似乎连笑声都比从前洒脱了许多，“那我还活着，是不是说明我开始转运了？”

萧翎未置可否，凝视半晌的目光终于转移，枕臂翻身，看进床榻上方的黑暗之中。

运气么？好像……是有一点。

国仇家恨面前，萧翎的心胸也不见得真有楼笙想象的那么宽广。当日在陌凉山的护国寺别院内，萧翎的剑曾出过鞘，只是在最后关头，一句梦中呓语阻止了步步逼近的锋芒。剑尖抵上后背时，不省人事的大皇子皱起眉头嘤咛一声：“小翎……”

这世上，会唤他小翎的唯有一人，而这人的坟墓就在数尺之外。彼时，萧翎并不敢相信借尸还魂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会真实发生，直到后来，男人不加掩饰的关怀与亲昵，让他不得不心生怀疑。

估摸着人大约睡熟了，楼笙轻轻起身给他披上一件外袍，贴着莹白的耳廓吹了口气：“做个好梦，小翎。”半梦半醒的人嘴角动了动，趁着睡意一翻身，凭感觉搂住了来人腰际。楼笙稍微一愣，过了片刻就势半躺而卧，伸手臂将睡着的少年捞到了怀里。

寒酸的木制床围之上没有软靠，所以维持这个姿势并不容易，不出一时三刻，后背肌肉便酸疼无比，可即便不适，一日一夜未合的眼皮还是一点点沉重了起来，陷入沉睡的那一刻，窗户突然被风吹开，烛光也陡然一灭，满室的黑暗随之侵袭而来。

好像再一次坠落无间深谷，身体像落叶般轻飘飘地落地。周围很吵闹，耳边有女人的低媚如丝的絮语轻笑，还有男人们啧啧称奇的叫好声。楼笙费力地睁开眼睛，却立刻被炫目的光刺激得大脑一片空白。

有人在扯他的胳膊：“楼笙？你是不是喝醉了？”

即使闭着眼睛，他也认得这个声音，他下意识想去回应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诡异的是，他明明什么也没有说，却听到了自己混带三分醉意的声音：“没有。”

不似龙珏这般一板一眼的低沉厚重，而是带着三分不羁，四分清澈，独属于少年的嗓音！这是他真正的声音！

他猛地一睁眼，发现自己置身一处华丽的宫殿之中，丝竹管弦，乐声连绵，姿态婀娜的舞姬踩着音律翩翩起舞，两侧的席位上，衣香鬓影的佳人端庄贵气如群芳争艳，官服加身的男人们正举觞对饮，大殿正上位，东黎前任君主正端坐首位，兴味黯然。

而刚刚跟自己说话的，正是萧翎，准确地说，是十五六岁的萧翎。叽叽喳喳围在周围的，还有几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

其中一位长相风流俊逸的少年将他空了的酒杯倒满，眯起一双桃花眼笑道：“楼兄，你这酒量不行啊！”

这个人他认识，是淮南王世子。

观周围情形，再掐算一下时间，楼笙猜到这大约是永安三十六年那次秋狩后的宫宴。

围猎大会上，萧翎误入陷阱，幸得淮南王世子路过相助才得以安然归来，楼笙也因此结识了随父回王都述职的各家世子。

楼笙记得那场中秋宫宴办得空前盛大，而他因为一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喝得酩酊大醉。席间康乐王进献了一个女人，哄得龙心大悦，出尽风头。可随后发生的事，却是楼笙始料未及的，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女人，不，应该说是连人都不算的半妖，会是日后一切纷乱的开端。

这些事，都存放在他的记忆深处，从未忘记过，可他也清楚得记得，此刻自己应该身处太渊山中，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梦？他掐了掐掌心，却有痛感传来，如果是梦，未免也太真实了些！

其后的梦境断断续续，仿佛时间倒流，所有沉入湖底的砂石随着潮水翻涌而上，梦里的记忆一片兵荒马乱。早晨醒过来的时候，楼笙头一回觉得睡觉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跟被马蹄踩踏了一夜似的，眉心疼得突突直跳。

床榻内侧的人双眼仍然紧闭着，可是上下交叉重叠的睫毛却颤得厉害，额上沁出的薄汗打湿了一片碎发——显然自己的金口玉言，也没能让他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