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终其一生都难以取得的东西，对傅留青来说却是触手可及的。一生下来便是官宦世家的公子，父亲慈爱母亲温柔，还有哥哥姐姐疼爱。接受着最好的教育，未来注定要入仕做官，而到了朝堂之上，前有平步青云的长兄照拂着，后有位高权重的爹担着事，就算不动脑子想都能知道这该是多么光明顺畅的一生。而傅留青本人亦是争气，从小便聪慧过人，而容貌更是遗传了素夫人和傅老爷的所有优点，才三岁便能窥得其中一二，更何况是以后呢。每个见过他的人都会真心实意地称赞一声，好看！外人尚且如此，家人则更是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除了他的亲生母亲素夫人，其他的姨娘也都将他视若己出，每次做什么好吃的都要先给他吃，其他人也没有什么意见。

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就连皇帝恐怕也未必比他舒心。府里的下人有时候会这样议论，而他们能想到的，皇帝又怎能想不到。

本来政权就是通过逼宫的方式获得的，再加上南方的饥荒和水灾迟迟未得到治理，想要收拢人心就变得格外困难。民间是如此，朝堂上更是如此。权力的大头在那帮前朝遗留的老臣手里，而那些老臣又无一不是出自名门望族，内里势力盘根错节，非常难以对付。但如果放任下去，不仅自身的政权将会遭到架空，以后想要做出真实的意思表示也会更加艰难。他上官仁不顾性命打下来的江山，不能就这样荒废在这些人的手里！

所以，皇帝将目光对准了前朝遗留的老臣们。

看似平静的朝堂实际上波云诡谲，看似毫无关联的官员们其实背地里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利益牵扯，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一张网，在未知的情况下，无论触动哪个连结点都是同等的危险，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动了不该动的人，惹到了幕后的势力，结局必定会是十分的惨烈。上官仁坐在龙椅上，望着偌大的、空无一人的朝堂，神情冷凝而阴鸷。他深知自己要面对的绝对不仅仅是这一方空地，百来个文武大臣，而是背后数不尽的利益和人心。像是在被迷雾包裹着的栈道上行走，一不小心失足便会沦落到万劫不复之地。

他缓慢地站起身，贴身的太监立刻就靠了过来，轻声询问：“皇上可是要摆驾回宫？”

上官仁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中的杀意直叫太监生生地打了个哆嗦。

太监也好，宫女也罢，甚至是妃嫔、官员，乃至天下百姓，有哪一个是真心待他的呢？也许，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们会有无数次，用着最阴狠的语言诅咒他死，抑或是渴望其他的不幸降临在他身上，好逼他离开这执掌天下的皇位。可他偏偏不肯遂了他们的意！

兴许全天下都是朕的敌人。

他冷冷地勾起唇角。

“把公孙元给朕叫来！”

傅府，两名中年男子并排行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一个是傅老爷，另一个则是当朝御史中丞陈懿。

“傅大人，听闻陛下今日又召见公孙司空进宫了。”陈懿低声说完这一句，脸上止不住地泛起忧色。“近日陛下召见司空的次数似乎有些过于频繁了，在下担心……”

傅老爷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事实上，陈懿所担心的正是他们这帮老臣所担心的。本来，公孙元也是前朝老臣，但哀帝的确扶不上墙，众臣几乎都能预料到未来的改朝换代，只是该如何站队却是个讲究。傅老爷陈懿等人支持的是前朝的八王爷，而多数武将支持的则是意图谋反的大将军曹征。偏偏只有公孙元和他的人动静始终不明显，看似是想要保持中立，实际上各方都在暗中调查，却也没查出个什么。一直到最后发生政变，他们才意识到公孙元支持的竟然是宋国的侯爵上官仁！

宋国是卫朝最大的诸侯国，按理说应该第一个被列入谋反的名单里，但上官仁多年来一直安分守己，政绩平平却也不惹是生非，既不张扬也不落后，因此很容易被人忽略。一众朝臣都忽略了的因素被公孙元发现了，甚至还孤注一掷，不惜余力地去支持，可见公孙元的政治眼光是非常毒辣的，这也是他能顺利地从一个中书侍郎坐到司空这个位置的原因。公孙家倾力支持上官仁十八年，为他扫平了绝大部分障碍，还很听他的话，上官仁没有理由不重用，更何况此刻正是用人之际，他也急需一个有力的帮手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这对于上官仁来说是好事，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就是坏事了。他们心中都明白，几年之内，皇帝势必要将前朝势力连根拔起，而他们这些人的结局也可想而知了。那么怎么躲避，或者说怎么才能减小损害，在这场政治灾难中明哲保身便成为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陛下不会这么快动手，至少两年之内不会。”傅老爷沉声道，“现在朝堂上跟陛下真正一心的也就只有公孙司空那几个人，相比之下，我等还是占有绝对的优势的，短时间内想必无法找到一个合理的突破口。等到陛下真的对谁动手了，问题才开始严重起来。”

这番话听得陈懿是胆战心惊，丝毫没有安心的感觉。他试探性地开口：“那为何我们不讨好陛下，使他相信我们呢……”

傅老爷站定，眸光沉沉地看着他。

“当年陛下是侯爵的时候，我们可曾重视过他？如今陛下坐上了龙椅，他会怎样看待我们？当年我等效忠的八王爷下场是如何？……他只会视我等如眼中钉，肉中刺，但毕竟现在还不好动手，否则，八王爷的下场就会是我们的下场！”

想起那具被挂在城墙上三天都已经风干了的尸体，陈懿狠狠地一抖。

“那，那可如何是好……”

“忍。”

“忍？”

“对，忍。干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不要像那几名老臣一样去反驳陛下。”

傅老爷望向远方，似乎已经看见了那几名要员的下场。这大概是他性格中隐藏的一部分，又或者是几十年来在朝堂上磨练出来的结果。总之，在儿子面前一身正气忠义双全的他，心底里其实对现实清楚的很。有些人生来便是冰冷的，就算再怎么捂也捂不热的，如果真心相待，恐怕还要遭受猜疑。如果结局昭然若揭，又何必还要去做无用功呢？

而陈懿尚未领会他的意思，还在追问：“那要忍到什么时候为止？”

傅老爷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认为前面的那些话已是仁至义尽，正想着找一个理由扯开话题时粉雕玉琢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口齿不清地喊着：“爹！”

傅老爷立刻眉开眼笑：“老四！”

跟在傅留青身后的小栀解释道：“本来四公子是在花园玩耍，一看见老爷便急着跑过来了，想必是想老爷了……”

傅老爷点点头，问傅留青：“是不是真的想爹呀？”

傅留青用力地点点头：“想！”

傅老爷哈哈大笑，俯身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这样一打岔，先前的话题便也无法再继续下去，客套两句之后，陈懿便告辞回府了。

傅老爷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深沉的情绪在眼底翻涌。

傅承泽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爹。”

傅老爷摇摇头：“他自己心中不安，想寻个安慰罢了。”说罢抬起下巴看向天际，轻声道：“要下雨了，不带伞怎么行啊。”

傅承泽无言。

而就在这时，一只圆乎乎的小手扯住了他的衣角。傅承泽低头，傅留青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他忽然有些焦躁起来。

傅留青却对他的情绪丝毫没有察觉，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从怀里掏出一朵已经蔫了的花伸着胳膊递给他，在他接下的瞬间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

“哥，花！”

傅承泽弯腰将他温暖的小身躯抱在怀里，企图从中汲取到阔步前行的力量。

远处的长廊里，傅子衿坐在栏杆上，傅安仁在她的身后站着，两个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大哥最近好像总是忧心忡忡的，爹也是。”

傅安仁暗叹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子衿再聪慧也不过就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对外面的世界还是一无所知。而今年方才加冠的他，也只不过是有了一种隐隐的感觉而已。

大概是出事了，或者是快要出事了。但是他实在不清楚连书都读不好的自己能做什么。

察觉到他的情绪，傅子衿回头，不满地在他脸上拍了一下子。

“怎么连你也搞成那样啊！”

傅安仁被打回了神，又恢复到了往日里没皮没脸的德行，嬉笑道：“装的——逗你玩儿呗！”

傅子衿不忿，跳下栏杆追着他打。

“傅安仁，你给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