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子衿出嫁

且不说朝堂局势如何，至少眼下傅府还是一片祥和的。傅老爷给傅留青找了个先生，傅留青便不用去太学，每日就跟着先生一起读书识字。这位许先生曾经也在太学任过职，也教授过皇族子弟，因此见过很多世面，本人亦是博学多才，为了请他来傅老爷也是花了不少心思。

本来许先生也是不很情愿的，直到他亲眼见到了傅留青。

事实上傅留青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唤了句先生，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许先生莫名地就觉得这孩子很对他的眼缘，于是目光便染上了笑意。

这一眼之后，傅留青再不抗拒读书。

傅承泽已经二十四岁，凭借着傅老爷的举荐在朝中谋了个主簿的职位。宣见的那天，上官仁得知他是傅家的长子，便对他多加留意一些，问的问题也就更加刁钻。但傅承泽面对着来自天子的威压竟然丝毫不见慌乱，依然站得笔直，对时政要事侃侃而谈，从现象切入，到剖析本质找出原因，最终提出办法，由浅入深，由小到大，分析透彻且条理清晰，在场的包括傅老爷在内都禁不住为他折服。只有上官仁一脸的高深莫测，看不出情绪。

一直到他说完，上官仁才慢慢悠悠地说了个“好”字。

傅承泽低垂着眉眼，也并不追问。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上官仁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眉眼周正，皮肤白皙，一袭云纹白衣衬得他更加俊逸，的的确确是一表人才。

他暗叹一声，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此刻正是用人之际，能得到这样的人才，实属朕之幸运。这其中有你一份功劳，赏！”

傅老爷赶紧拉着傅承泽扣了谢。

上官仁迈着大步离开了御书房。外头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他负手前行，目光却仿佛始终停滞在那一袭白衣上。他尽可能地抑制住自己的念头，默然半晌，蓦地扯出一个冷笑来。

人才虽好，奈何生错了姓氏啊。

一直到上了回府的马车，傅承泽也并未对皇帝的看法表示问询。傅老爷睨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伯恩，你不好奇陛下的态度？”

傅承泽道：“儿子已经竭尽所能的去表现了，若仍然不能讨取陛下的欢心，想必就是儿臣自身惹得陛下不喜欢了，如此，便是儿子也别无他法。”

傅老爷一顿。傅承泽坐在他的旁边，脊背挺直白衣如雪，举手投足间尽是读书人的风骨。他缓缓地道：“伯恩，还记得你读书的初衷么？”

傅承泽点点头：“记得。辅佐君王，平天下事。”

“但如果你连君王的眼都入不得，又如何能辅佐他平定天下呢？”

傅承泽抿了抿唇，隐忍地道：“儿子不知。”

傅老爷道：“为父知道你知，的确，有些话不宜出口。但，正所谓杯水车薪，一杯水难以灭掉一车柴火，而一盆水、甚至一桶水则更有希望。天下百姓便就如那柴火，而掌权的人，便就如那水。是做一杯水、一盆水，或是一桶水，主动权其实还是握在你的手里。这天下实乃大争之世，你若不争，便会有他人争。如若那人不是正人君子，不是普通的水，而是一盆烈酒，那么最遭殃的会是谁呢？”

傅承泽攥紧了衣角：“柴火。”

“你想见到这样的结果吗？”

“不想！”

傅老爷点点头。

傅承泽忍不住道：“那今日的事情……”

傅老爷玩弄着手指：“也许其他人要受很多种约束，但是你姓傅。”

马车稳稳地停在傅府门口，傅承泽刚一下车便被一个小小的身子扑了个满怀。

“大哥！”

傅承泽立刻将他推开扶正：“爹在呢，像什么样子。”

傅留青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爹！”

傅老爷哈哈大笑：“罢了罢了，比起我这个爹，的确是伯恩和他们更亲近一些。你们兄弟之间和睦，爹开心得很！”

傅承泽这才微笑起来：“是，爹。”

入府之后才把傅留青拉到一边去：“若下次再见到我和爹同时出现，要记得先像爹问好，知道吗？”

傅留青点头。

傅承泽揉了揉他的脑袋，例行一问：“今日功课如何？”

傅留青立刻站直身体，将通篇文章一字不漏地背诵一遍。傅承泽欣慰不已，殊不知，傅留青在背诵文章时的神态气度与他在宫中面圣时如出一辙。

又是临近冬日的一天，傅老爷最小的一个夫人也终于诞下了一个儿子。在此之前，她一直为自己没有为傅老爷生个一儿半女而感到愧疚，甚至为此还将全程的寺庙都拜了个遍，只为求子。此刻心愿达成几乎就要喜极而泣，就仿佛痛也是快乐的。

生产的时候，傅子衿领着傅留青在门外旁听了一阵，都感到有些不适。

“我娘生我的时候也是这样难过吗？”傅留青闷闷地道。

“你娘喊的比这还要撕心裂肺！”傅子衿道。

傅留青不说话了。

傅子衿拍了怕他的肩膀：“以后一定要对你娘好啊。”

傅留青重重地点头。

傅子衿却无由叹气。

“三姐，何故叹气？”

“女子十五岁便可成亲，我今年已经十四，很快就该嫁人了。也许很快就要遭受到这种痛苦了，真是一种折磨啊。”

傅留青还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只觉得李夫人平日里算是个坚强的女子，此刻都叫得这样凄惨，如果三姐以后也要经历这样的事情，该有多难过啊。他禁不住皱起眉来：“那便不嫁人了！”

傅子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嫁不出去会被人指指点点的。”

傅留青抓住她的裙摆：“有我在，看谁敢说你！谁说你我就与他理论！大哥说了，只要有理，对方便没有办法反驳！”

“大哥啊……”傅子衿叹道，“要是能嫁给大哥那样的男子，这辈子也就值了。但是毕竟成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大概只能盼着父亲能给我安排一门好亲事了。邹氏二小姐，就是之前常同我一起玩的那个，还记得么？”

傅留青努力地回想了一下。

傅子衿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被父亲嫁给了当朝大将军做妾，一日将军喝多了酒，活活地将她给打死了！”

死的时候，那姑娘才十六岁。由于大将军的权势压制，对于女儿的死，邹老头子愣是一个屁都没敢放。那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世上，甚至连一个正儿八经的葬礼都没有，就被下人拿着一个破席子卷着抬出去了。那时傅子衿想去送她最后一程，便躲在墙后面，看着那席子一侧露出来的一条纤细的胳膊，上面全是斑驳的伤痕。

傅留青狠狠地打了一个冷颤。

“咱不嫁了，不嫁了……”

傅子衿揉了揉他的脑袋，故作轻松地道：“没关系啊，你看咱们傅府的姨娘们不是都过得挺好么。”

傅留青想了想，“哦”了一声。

事实上，傅子衿能有如此担忧并不是无迹可寻的。前几日佟家派人前来替佟家三儿子佟又年说媒，她正好偷听到。通过他们的谈话她判断出，那佟又年也是一名武将，现在在司空公孙元的手底下当差。在此之前她并未听说过此人，但一听到“武将”两个字她就已经要发抖了。

那一截伤痕累累的胳膊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她眼前，让她几乎就要哭着去求傅老爷拒绝这门亲事了。

但是她还是什么都没说。一来是看父亲明摆着很满意的样子，二来，她隐约地意识到，父亲可能并不是那种会为了她一个女孩而改变自己决定的人，这让她连直接上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了。

再过几个月她便十五岁了，双方说好在她生辰的那日成亲。

而一直到那天之前，她都没有见过她的夫君。大婚当日，她直接被交到了一个陌生男子手中，与他拜堂。在最后一拜结束之后，她被扶着送到洞房去。想到晚上还要同这个陌生男子发生肌肤之亲，她禁不住地恐慌。

为何家人看起来都是高兴的呢？为何所有的恭喜声都似乎远在天际呢？

他们都在恭喜爹能与佟家喜结连理，因着佟家与公孙家关系交好，能与佟家结亲无疑是意味着日后傅家与公孙家的关系也更容易进上一步，而公孙家此时风头正盛，这样一想，的确是一件大好事。可是，为何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的想法，问问她是否愿意呢？

也只有傅安仁三天之前拉着她喝了次酒，千叮咛万嘱咐，有事就回娘家，他这个二哥罩着她呢。

她攥紧了衣角。

不知道等了多久，门终于被人推开。她一下子紧绷起来，挺直了身体。

一只手慢慢地掀开她的盖头。

她抬眼。

然后愣住。

本以为武将应当都是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却没想到，眼前这人身形匀称面容白皙，除了额头的一道疤，其他地方都与文人无异。

佟又年温柔地冲她一笑：“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夫妻了，还请娘子多加指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