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宫殿的侍从都很惊讶，因为这是十几年来湖灵第一次早睡。以往的长公主政务繁忙，总是三更天之后才睡，今日却早早躺在了床上。至于原因，谁也不知道。

而事实上，即便躺在床上，湖灵也毫无睡意。不是她不想睡，而是她紧绷了多年的精神没办法放松。脑子里乱糟糟地闪现出各种事情，最后定格在新婚之夜的场景上。那晚，苏银月拥抱着她入睡，似乎睡得很是香甜。那真是六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人就是这样一种神奇的生物，尝到了一次甜头、得到了一次幸福，就希望日子可以永远美好下去。而现实是残酷的，幸福美好往往短暂。在翻来覆去几次都没有效果后，湖灵拥着被子坐起身，双臂环抱着腿。

“苏银月，我睡不着。”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此刻的声音是如此的委屈撒娇。

另一边的宫殿里，凌帝正聚精会神地批着奏折。他看到王孟一党的人像是在暗中演练军队，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笔。王孟他们的手里可是有十万大军啊……虽然单从数量上讲，凌帝的军队肯定多于十万人，但这些人很多都是戍守边关，挪用不得，剩下的又零散分散在各地，其中还不乏一些中立派。若是真打了起来，形势不容乐观，尤其是针对皇都。先帝驾崩之时，皇都就被黄仁等人架空，守卫也全是他们的人，万一他们破釜沉舟率众逼宫，后果不堪设想。

思考了很久，凌帝有些头痛，他揉了揉太阳穴，叫来了九影。

“九影，那件事怎么样了？”

“回圣上，已经制造出来了，但还需不断试验，进行改进。”

点点头，凌帝眼中渐渐清明。“陪朕去长公主那里一趟。”

九影有些疑惑，因为圣上很少亲自去探望长公主。自从六年前凌登基为帝，湖灵就有意无意地疏远了这个弟弟，而凌帝也不像幼年时那样粘着湖灵。或许是缺少沟通，姐弟二人之间生出许多摩擦。这月黑风高的，圣上会去做什么呢？

等到了长公主这里，九影也没想明白，他默默守在门外，精神集中。咦？奇怪，自己怎么没有感受到安大人的气息？难道说她不在宫里？

进了门，凌帝示意侍从们不要出声禀报，他放轻脚步，缓缓来到内室。

桌案前是空的，笔墨纸砚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把古琴搁置在一旁，烛光微弱的像是随时都会熄灭。莫不是这么早便睡下了？

轻咳一声，凌帝问道：“皇姐？”

听到动静的湖灵下了床，她简单披了件衣服，刻意换上笑容。

“圣上驾临，怎么也不让下人通报一声？这宫中的奴才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湖灵随意坐下，看着自己的十指丹蔻。她真是爱极了这红色。

已经洗漱过后的湖灵虽然皮肤很好，但青色的眼圈还是暴露了她的疲惫。凌帝看在眼里，心中是又心疼又气恼。如果自己足够强大，他的姐姐就不必这样强颜欢笑。可是，就连当着自己亲弟弟的面，也要如此粉饰伪装吗？

湖灵，你究竟当我是什么？这句话，凌帝想了很多年，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是朕让她们不要通传的。况且，朕也不愿打扰到皇姐新婚燕尔。”

“圣上来都来了，还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罢了，我知道你是想在我这里吃到颗定心丸，但韩刃的事，我撇不清关系。”不知道是第多少次，湖灵又违背了凌帝的意愿。

凌帝不露喜怒，淡然道：“王孟要杀韩刃，但朕不能失了这员大将。”

“王孟做事向来一石二鸟，他不会仅仅是想要杀了韩刃。圣上你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况且，韩刃注定有此一劫，置之死地而后生。”

没错，正是因为想到了，所以才不希望湖灵和韩刃的事扯上关系。当初戍守历城是韩刃主动请缨，湖灵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可韩刃是个忠心的古板之人，看不出湖灵的用心良苦，只当她真是要把圣上变成个傀儡皇帝。即便湖灵屈尊示好，他也不领情。韩刃的态度朝廷有目共睹，此番他来皇都，要是湖灵出了事，他首当其冲会被怀疑。而王孟，肯定会让湖灵“出事”。

“皇姐，平日里你如何任性朕都可以不计较，但这次你最好听朕的。做成一件事有许多方法，最理智的不一定是最好的，你该为自己想想。”

“我能为自己想些什么呢？阿凌，人活这一世，便只能做这一世的事情。世道现在需要一个湖灵，我便活成湖灵的样子，至于百姓后世如何评论，我也都听不到了。”

深吸一口气，凌帝忍着鼻子的酸意，“他们若是动手，只能选在你出城迎接的路上。你有把握保护好自己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出了事，朕该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如何向朕自己交待？皇姐，你这一世活得问心无愧，那朕呢？”

“你是皇帝，高处不胜寒，但那是你该承受的。”

知道自己劝说不动湖灵，凌帝无奈退让。“皇姐，你要是还念及我们姐弟情分，就告诉朕，你想要韩刃做什么？”

伸出五根手指，湖灵沉声道：“我给你五千精军，但这五千人需要最好的训练，能担此重任的，只有韩将军。所以，我要他在朝廷的视线中消失，不然我们躲不过王孟的眼睛。我不能让王孟知道，我手里只有这五千人。”

五千人的军队，这对于被架空的皇都来说其实是个不小的数目，凌帝很惊讶湖灵居然能在那群人的眼皮子底下做成这件事。只是，既要韩刃死，又要救下他，实属不易。

“看来你这宫殿最近是太平多了，以前你可不敢说这么多。皇姐，有些时候，朕真的希望你能多依赖朕，而不是把自己逼得太紧。”

“我可是你姐姐。”

“你只比朕早出生一刻钟。”

“那也是你姐姐，你这辈子都改变不了，阿凌。”

听到这话，凌帝突然心烦意乱，他与湖灵对视了一会儿就站起身快步离开，在行至门口处又停下，“密道是怎么回事？”

嫣然一笑，湖灵咬着指甲：“逃命用的。”

于是，长公主宫殿的侍从们再次惊讶地发现，圣上怒气冲冲的离开，长公主却倚靠着椅子笑了很久。只是，他们谁都没看到，湖灵笑着笑着，就哭了。

苏银月和安陵在客栈与阿念汇合，三人简单说了几句就直奔城外。苏银月以前从未骑过马，坐在上面控制不住马匹不说，自己也是东摇西晃。安陵看不过去，打算让她与自己同乘，却不想被阿念抢了先。

“安陵，你可别唐突了美人！这么俊俏的姑娘，还是由我护着吧。”说着，阿念便将苏银月拽上了自己的马背，还顺势在她的脸上摸了一把，“脸蛋儿真滑。”

被轻薄的苏银月很是淡定，她感受到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带着一丝世事无常的苍凉。说来好笑，她昨日刚刚嫁给长公主，今日却要快马加鞭赶去另一座城池；而历城的百姓昨日可能还生龙活虎，今日却气息奄奄。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瞬息万变，谁都无法探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而苏银月，就要看上苍肯不肯给她活着回皇都的福气。

“你们瀚王朝的姑娘都是这么温婉吗？”因为风大担心苏银月听不到，阿念在她耳边很大声音说着。

“人各有异，不能用国家一概而论。”

“你说得对，我看你们的长公主就与众不同得很。要是放在我们阿兰国，肯定有一大群男人喜欢她。”

被一大群男人喜欢？苏银月不由得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霎时就打了个寒颤。她虽然也没和湖灵接触太多，但她很难想到世上会有哪个男人配得上湖灵。若非要找出一个的话，恐怕还是……等一下，自己怎么在胡思乱想这些，明明她已经嫁给湖灵了！

“那还真是可惜，长公主已经成婚了。”

阿念虽然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实心思细腻得很，她自然听出了苏银月话中的小小不满。于是，眼睛一转，计上心头。“苏姑娘，你有没有听说过娥皇女英的故事？”

“书里面看过。六公主也喜欢这些？”

“不，我可不喜欢腻腻歪歪的文字，不过，这二女共侍一夫的事情倒是可以借鉴。你们的长公主既然能娶一个姑娘，就可以再娶一个吧？”阿念故意说得很夸张。

一头雾水的苏银月皱了眉，“六公主这是何意？”

“何意？很简单啊，我看上她了，她要是不肯嫁给我，就让她娶我好了！”

由于阿念的声音比较大，一直与她们二人齐头并进的安陵听得清清楚楚，这下被阿念的这句话惊得呛到了自己，连连咳嗽。

同样吃惊的还有苏银月，她转过头，瞪大眼睛看着阿念：“六公主在说笑吧？”

象征性地清了清嗓子，阿念正色道：“我就是在说笑啊。”她脸上绷得严肃，心里却乐翻了天，想着这回苏银月可要维持不住大家闺秀的样子了。哪知……

“劳烦六公主说说疫情吧。贵国御医可有结论？”

“喂，你就想和我说这个？”

“提前掌握些情况就可以早做打算，人命关天，怠慢不得。”

“好吧。”

于是，调戏不成的阿念开始讲述发现疫情的前因后果，更是将御医的看法一字不差地告诉了苏银月。

夜还很长，她们所有人都将要在黑暗中摸索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