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调侃的话，森丑格外爱说，但是宁丰却从未适应，拉开距离，偏过脑袋，神色冰冷道：“注意言辞！”

此人好生无趣，森丑失了逗人的兴味儿，收起满脸的吊儿郎当，颇为认真地看着宁丰正色道：“秀明告诉我，你的伤势已经全好。可修为却无半点起色，连简单的聚灵都做不到。”说着直直望进宁丰的眼睛，伸手摸了摸他结实的胸膛，一脸诚挚：“其实，你的心……病了吧。”因为心病了，所以阻隔了与世界的联系，既然无法与外界相通，又怎么可能吸收灵力有所起色呢？一个人若心死了，离真正的死亡也就不远了。

这句话犹如伤口撒盐，疼得宁丰不得不抬头瞧上一眼，但他却并未重视，仍旧选择继续遗忘。生有何欢？至亲已死，就算大仇得报，又有什么意义？丧失昂扬志气，失掉生之意志，乃修行者之大忌，既已心如死灰，那么再企图通灵聚气，也不过痴人说梦，竹篮打水。

可有人却不允许他自甘堕落，安稳地做个行尸走肉。抱着一腔毫无理由的热忱，希望他重燃斗志：“我听说一尘宗宁逸安的儿子是和五溪谷、越凡山古秀明齐名的仙界奇才。后者擅长专研，多奇思妙想；而前者过目不忘，悟性极高。你说，这般天资，若不再修习仙术，岂不可惜了？”

被至亲陷害，打入悬崖后，宁丰未曾和任何人提及身世，熟料森丑竟当场揭穿了他的老底，他登时神色异常，满脸复杂地看着他，戒备而紧张的神色让人鼻头一酸。若不是遭遇了沉重打击，怎会露出如此敏感猜忌的眼神？森丑默默靠近他，柔声道：“我没有恶意， 那次你在大街上听见宁夫人叶清浅去世的消息后，情绪激动，我便想，你必定和她关系亲密。再看年纪，其实并不难猜。宁丰，你的父亲是个大英雄，他一定希望你坚强地活着。”

大英雄？宁丰听罢，面含讽刺，低低笑了一声：“多谢你的好意，我知我已毫无希望，就算强行聚气，也再无往日巅峰。”说罢转身就走，湖水沾湿了衣裳，泥淖让脚掌深陷，宁丰每走一步，都觉步伐沉沉，异常艰难。还未踏上岸就听见了振聋发聩的责骂声：“你在害怕什么？不过重来一次罢了！是不是当惯了天之骄子，就受不了一夜废人的事实？宁丰，说到底你不过孬种一个！”

森丑的话，止住了宁丰的脚步，他满含怒意回过头去，却被森丑洞悉人心的眼睛看得无处遁形，竟堪堪低下了头，他不否认，自己的内心，藏着深深的俱意。曾经那为人世人惊叹的满身修为，乃十年如一日苦练的结果，从头再来谈何容易？千里蚁穴，溃然决堤，若想重建，必定需要超人的毅力和气魄。当年的他，满心纯净，一心修炼，而如今早已经没了赤子之心，独留对世间的怀疑猜忌和满腔期期艾艾。若想比肩过去已经很难，更何况还要赶超那一直都在进步的可怕敌人？他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却被温柔的声音安慰抚摸：“你的害怕是多余的。”

宁丰不确定地抬起头，对上了满脸鼓励的森丑，他的眼中竟带着一丝让人不容拒绝的蛊惑，一如初见时般灿烂如华，迷花了他的眼，这世间就是有人，是光一般的存在，迷迷糊糊中宁丰竟伸出了手。才和森丑掌心相贴，对方就拉着他猛然扎入水中。

“聚气凝神能够让草木随心而动，乃物我合一之初效。其实修炼有时无需禅坐，贴近自然和游鱼相随，与百鸟齐飞，更能感受充盈灵气。”这番论断，宁丰倒是第一次听说，凝神静气，禅坐冥想，方可使内心清明，心神不乱。哪有人走起路来修炼的？不过眼前的人本就行事古怪，金语频出，宁丰只当增长见闻。

森丑带着他探入湖底，游向深处，澄清的湖水中，可见斑斓游鱼，水草绿植随波飘摇，尽显盎然生机。这般美景倒让人心神一震，颇感人间美好。宁丰沉重的心，轻松了不少，胸中扫去了几分阴霾。正欣赏着，耳边便响起了森丑清亮活泼的声音：“你试着伸手触碰它们，用灵力相迎。”一提到灵力宁丰便心门紧闭，脸上的轻松惬意尽扫而光，又一派死气沉沉。

森丑却恍若未见，顾自在水中玩了起来，竟是张开四肢，仰躺着飘在水中。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道：“我听说，闭着眼睛感受水波飘荡，能够参透世间奥秘。如与造化合一，彻底达到物我相容的境界，还能吸收天地灵力，引万物相随。”

如此说法，听来又是谬言。宁丰只当他在胡言乱语，熟料他竟还在继续鬼扯：“你像我这般，闭着眼睛感受，万一与造化合一，自然有游鱼趋之若鹜，把你当成至纯仙灵，贴近你吸收灵力。”宁丰摇摇头，想着既然已经荒唐地陪他入水了，试一试又有何妨？也学着他平躺在水中，闭上眼睛，静心感知。

水波顺流而下，轻轻在他身边晃动，偶尔有游鱼走过，还能感受到振翅前行的浮动。宁丰不愿多想，闭着眼睛休憩。却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了更大的波动，竟是成群的游鱼奔来，携带着更加明显的气力。万物皆有灵，游鱼波动不也是灵力的一种展现？震动开来，激起水波，正如灵力，激阔于心间。他突然有所感悟，微微睁开双眼，便对上了一张好奇的脸颊，非人，乃一只神态纯真的游鱼，它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在他疑惑的目光中，慢慢凑近，宁丰只觉脸颊微动，竟是被游鱼给亲吻了。接着那鱼像成精了一样，咬起了他的衣角，带着他一起游动。毫无芥蒂想与他一同玩耍。

森丑似乎未曾料到这般情形，一脸惊喜地跟在他身后。

“万一与造化合一，自然有游鱼趋之若鹜，把你当成至纯仙灵。贴近你吸收灵力。”宁丰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这番胡话，虽告诉自己十分荒谬，但已心神一震，多了几分意气，微微发力，于水波荡漾中感受到了充盈灵力。像是知道他在发力般，周围的游鱼，越聚越多，推着森丑，将他俩包围在了中心。欢快地变换着阵型，似乎在朝仙灵顶礼膜拜。宁丰眼神诧异，却又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甩掉心头的包袱，放开了五感六识，纯粹地感知周围力量，未曾言语，一下划出了好几尺。

森丑讶然，笨拙地追赶着他，带着几分恐惧想要躲过紧随其后的游鱼，不过他动作缓慢只得被游鱼推着向前，一脸的欲哭无泪。宁丰无奈地看着他笨拙的模样，一伸手拉住了他，接着向前游去。而那些游鱼就像跟屁虫一样，围着他们，送来了最纯净的灵气，和最干净的美好。这世界，除了浑浊世人，还有眼前心思单纯的赤诚之子和纯净生灵。

没错，修行并非要室内静坐，于动中取静，感受最纯净的美好，也是一种至法。宁丰的悟性本就比常人高，此刻有游鱼相随，与波光流动，只觉纯净之气冲洗内心，多了几分力量。他突然觉得前几日的自怨自艾无比愚蠢，放开了心神，竟真的一边“行走”一边修炼了起来。如此这般，游了好久，才依依不舍浮出水面。本想离开，可游鱼却并不放手，巴巴地围着他们，十分调皮地跃出水面。两人被推挤到了一起，朝着对方同样无奈的脸，露出了一丝笑意。

黄昏已至，夕阳静洒余晖，将绚然美好拂照于眼前之人的脸颊，游鱼跃起的水花，在他的脸上洒出粼粼波光，晃动得他犹如一个误入凡尘的仙子。宁丰心神一动，还未弄清楚究竟为何，就有调皮地游鱼推动着森丑跌入了他的怀中，一个措手不及，他便被对方柔柔的唇瓣擦过脸颊，心中所有杂念一扫而空，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能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看见对方腼腆而美好的微笑。脑海中只余四字：人间正好！

那日是宁丰的重生。他被森丑带着感受了最纯真的美好，惊觉世间竟然有如此美景。一开始他并不知道森丑有吸引游鱼生灵的奇妙能力，只当自己参悟天地，用满身的宁和之气吸引了它们。因此心神一震，浑身充满了力量，又如法炮制在水中多修炼了几日，竟真的事半功倍，有了一套新的感悟。后来他才知道并非他用宁和之气吸引了生灵，而是森丑拉着游鱼们陪着他演了一出好戏，目的是为了让他重拾信心，敞开心扉。森丑未曾料到他不仅成功了，还误打误撞让宁丰迷上了更为奇妙的东西。但是年少懵懂，彼时的他们，谁都看不懂一个“情”字。

森丑天生就有吸引生灵的力量，不用使用灵力就能让它们趋之若鹜，眼前的少年，不正和当初的森丑一样么？而且，他跳动的奇怪舞蹈和北宫溪宁独创的招式像个八八|九九。这世间还有谁能把北宫溪宁的东西记得如此清楚？宁丰自嘲地笑了笑，在二人察觉到他之前，悄然离去。

“怎么样，被本公子惊呆了吧！”常留生提着两只肥美的大鱼来到了宁淮的面前，伸手晃了晃，终于将宁淮从愣神中拉回了现实。一修仙高人，若感悟造化，彻底的物我合一，心神宁静，能够吸引生灵自然而然趋之相随。一般修士，顶多做到让草木随心而动。而面前这个人没有使用任何灵力，就吸引了游鱼，那么便不是修炼的方式多么高超了，而是天生如此，拥有奇妙的能力。没想到他竟和这人有如此多的相似，宁淮满心的不可思议。

“你怎么还呆着啊，我很英俊么？你这般盯着我？”也就一会儿愣神的功夫，这家伙就又自恋了起来。宁淮瞪了常留生一眼，喝到：“少贫了，我肚子饿了！”

“饿了啊？好的，我回去给你做人间美味去。”常留生嬉嬉笑笑，说出来的话，让宁淮一个劲儿猛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