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如潮的人流前行，就能找到南黎的居所。常留生到时，方家宅门已经被撑破了，庭院里更是水泄不通，好多人都被迫待在外面，满面愤然、手举火把、念念有词。

按理说，南黎这般温柔敦厚、舍己为人，不应该引得如此对待啊。

常留生寻思一番，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拼命往里挤，从带火把的人群穿了过去。简陋狭小的庭院正中，站着两位男子，一脸温柔和煦的是南黎，至于那一身黑衣不苟言笑的青年，是方寒无疑了。

他们两个和人群对立而站，中间留下楚河汉界，空气之中满是焦灼而起的剧烈火花，剑拔弩张、一点就炸。

常留生被凝重的气氛吓得举步不前，刚待一会儿，便听见有人厉声讨伐：

“南黎，我们尊你为仙，待你如亲朋手足，哪一个见面不是寒暄问暖，真心实意地关心？你倒好了，心有不公，所有的好处都让这小子讨了去！”

这声讨之人，常留生印象深刻，昨日他还饿死鬼般气若游丝地问南黎讨了两块猪肉呢。今天倒是酒足饭饱了，还能中气十足地呵斥人。

常留生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嚣张跋扈和张狂戾气。正欲开口讨句公道，方寒便一脸不屑，冷言冷语堵了回去：

“你算个什么东西，凌树哥哥对你们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凭什么对他过多要求？他愿意教谁仙法，就教谁仙法，你管得着么？”

方寒的性子同儿时一模一样，一开口就能气死人。那些人本就心怀怒意，前来讨要说法，此刻一听无疑火上浇油，立刻就爆炸了。

“你这个黑心的臭小子，以前怜惜你没人照顾，我们轮流着给你送饭。你倒好了，只知道独占好处，这些年不知捞了仙人多少宝物！”

“呵，照顾我？”方寒一听，愤怒得笑出了声，讽刺道：“爹娘走后，你们拿走了家中所有值钱之物，心中有愧，轮流送我狗都不吃的食物，这就是你们的善良？真是恶心而发馊。”

此话一出，周围一片唏嘘。常留生也听得连连摇头，眼前闪过在常家废墟淘宝之人的虚伪嘴脸，一时间竟和方寒同病相怜了起来，厌恶地看着身旁之人，同他拉开了距离。

人声鼎沸，嘈杂一片，眼看着声讨大会就要转了方向。突然一红脸大汉，高声而喝，羞恼地震住了人群：

“大家不要听他的，此子最善妖言惑众，南黎仙人一向一视同仁，也被他蛊惑得心有偏私。你们若听信了他的鬼话，就上了最笨的当了。”

人们总是不愿做最愚蠢的那个，听得此话，立刻被带走了节奏，重新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南黎仙人既然有能力让方寒修习仙术，那么便应当让所有千平人都享此福泽，所以，我建议，南黎仙人从明天开始开办学校，学那一尘宗教导弟子。”

那人展开一番畅想，满脸向往，似乎已经看到南黎学院赶超一尘宗的盛况了。他倒是美梦连连了，可有人却将他打回了现实。

“你们以为教人修仙是简单的事吗？你们从来都只知道向南黎索取，有谁关心过他的心意吗？”方寒迈步向前，挡住南黎，与面前一众，兵马相接，唇枪舌剑道：

“你，你抢走了南黎最心爱的布偶娃娃！你，在南黎受伤之时，抢走了他的金疮药！你，拿走了南黎保暖的衣服！你，南黎疲惫不堪，还要去照料你。你，你，你，你们从来未曾向南黎真诚地道过一声谢。

你们知道南黎最喜欢的布料花色是什么吗？知道他最爱的小玩意儿是什么吗？知道他口味喜淡还是喜辣吗？寒暄问候？不过是你们虚情假意的一种客套罢了，说到底，你们就是看南黎傻，把他当冤大头对待而已！”

方寒的话，如同强风一般，吹走了人们掩盖虚伪的遮羞布。然而当知，一群人的力量，既强大也盲目。他们的理由可能并不能称之为理由，但是一旦人多势众，便会泯灭理智，凭借着无理的气势，碾压一切绊脚石。此话一出，人群愈发暴动了，有人甚至举起火把，想要烧掉眼前的简陋棚屋。

“你算个什么东西，在这颠倒黑白。”

“你凭什么质疑我的真心？”

“听说世间有断袖分桃一说，这南黎大神清心寡欲这么多年，莫不是被方寒迷惑了？”

“什么仙人，我看是色胚还差不多。表面上假仁假义，实际上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呢。”

“南黎，亏得我视你为英雄，你对得起我吗？”

不知何时，人群竟完全失了理智，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愤怒怨怼，浑身可见贪婪戾气。常留生突然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群人，而是畜生，没了理智的白眼狼。南黎何错之有？就算心有偏私，那也是他的权利。他不是他们的爹爹，没理由尽力尽力照顾这么多儿子。常留生大动肝火，忍无可忍，只想冲上去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眼看着拳头就要打中身旁之人了，突然一道绵绵如海的力量，卸掉了他所有力气，他抬眼一看，便对上了宁丰深沉如渊的眼睛：“留生，此刻的你，没有灵力，也不懂仙法，不可轻举妄动。”

常留生这才记起，此乃虚幻，而非现实，而他们还被困在邪阵中，难以脱身呢。他突然生出了几分难以发泄的委屈，看着眼前的暴徒，一脸迷茫：

“宁丰，我觉得眼前之人，个个都是阵主。他们自私，他们怨怼，他们暴虐无穷。心安理得，不知感恩。享受惯了他人给予的善意，便贪婪的想要更多，岂知，别人并无责任照顾他们一生一世。他们，凭什么啊？”

他太气愤了，满眼通红，布满可怖的血丝，胸口支离破碎般疼痛，明明不是自己的事，却感同身受，悲愤不已。宁丰静默一旁，未发一言。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拍打，好似在安慰孤独可怜的孩童。

人群越发暴躁，眼看着方寒就要抽出宝剑与他们短兵相接了。突然，从黑暗中冲出一个身影，仔细一瞧，不正是少年玉祁吗？

“各位父老乡亲们，大家见谅。方寒向来口无遮拦。我代他向大家认错了。”

一旦有人率先低头，人群的羞愤便降下几分，讨伐之声，顿时小了不少。

“南黎仙人对我们的恩情，我们每个人都感念于心，因此为了不让善良的南黎大人伤心，我们是不是应该心平气和地与他交谈？试想一下，你接济多年的人，拿着火把在你门口声讨，你会不会心寒？”

将心比心，听了此话，已经有人面色动容，熄了火把。常留生也被灭了不少怒火，认真聆听。

“你们知道修仙不易，那么指导他人，必定更加不易。南黎仙人向来一视同仁，未曾帮我们修仙，一定是有什么难处。请大家多给他一点儿信任，回去好好平静一下，好么？”

玉祁的话，如同绵绵细雨普降大地，浇熄了燎原之火，也浇灭了大家内心的焦躁。人群渐渐散开，火把也星星点点消失在夜色之中。而那几个带头闹事的人，没了依托，只能偃旗息鼓。喧闹的庭院瞬间归于平静，只留一片狼藉，和蛙叫虫鸣相伴。

刚才没有机会开口的南黎，对常玉祁感激道：“谢谢你，玉祁。”

常玉祁一听满脸羞涩，抓耳挠腮，连连摆手：“不用谢，我才应该向南黎大人道谢呢，这么些年，你帮了我们好多。”

南黎听罢，失落的脸上露出了几丝幸福，还想多说几句，便被方寒推向了屋内，南黎只得扯开了嗓子，大声道：“你们留着吃晚食啊。今天出镇买了好多稀奇货。”

常玉祁显然不是第一次在方寒家吃食了，一听南黎放话赶忙小馋猫般跟在了身后，方寒见状没好气道：“真不要脸，又来蹭饭。”可那语气没有真心实意的厌恶，只有朋友间的调侃。常玉祁置若罔闻，从善如流道：“这不是寒儿手艺好吗？”

“你找死吗？”方寒面色一红，不再同他讲话，穿过堂屋，将南黎推到了寝房，严肃命令道：“你给我好好保重身体。”那一瞬他眼中的情绪十分复杂，虽然一闪而过，但宁丰却看得无比清楚，有爱、占有、心疼以及贪婪。

这孩子，动情了……

南黎十指不沾阳春水，以前倒是勉强能为方寒做点儿食物，自从方寒掌厨后，他便再也没有进过火房了，一是因为自己确实没有天赋。二嘛，便是方寒嫌他添乱，不让进。

一行人随着南黎坐在了寝房。刚才的事情虽已过去，常留生仍旧愤愤不平，觉得那些人不可理喻，但南黎却没事人一样，连连安慰：“我理解他们，他们世世代代被人称为废物，看见了渺茫的希望，自然内心激动。而且他们一向很在意我，玉祁，试想一下，你哥哥对宁丰好过你，你会不会吃醋？”

“我会啊。”常玉祁毫不避讳，十分坦白。可是说出口之后，却觉得南黎不应该如此比喻，满脸纠结，欲言又止。

“你受伤了？”正在他苦恼不堪的时候，常留生突然抓住了南黎的手。只见那白皙的玉臂，出现了几条触目惊心的口子。南黎见状，腼腆一笑，对伤口并不在意，解释道：“今天出镇玩儿，不小心放走了别人正在追捕的猎物，那人很生气。所以，我就受了点儿伤。”

“为什么不还手？”常留生一听，立刻给出质问，听得南黎微微愣神，似乎十分好奇他为何知道事情的原貌。

“家规交代，切勿大动灵力。而且我族向来奉行和平，不喜武力。要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暴制暴，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倒有理了，可是爱好和平不等于任人欺侮啊。

“笑得如此开心？我可不懂你的信条。跟你切磋了那么多次，在我看来没人能轻易胜你，至少今天那群废物不行。”方寒速度极快，没一会儿便准备好了美味佳肴。朝众人招了招手，示意堂屋就坐。

南黎见状，嘴馋地站了起来，走到了桌子旁，抬眼看了下美味的糖葫芦、桂花糕和甜浆人，一个劲儿狂咽唾液。常留生被他馋嘴猫的模样弄得心都化了，正欲叫他坐下，便被方寒一个眼神给制住了。常留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乖巧地和宁丰并排而坐，不动声色，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