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天明，約克還是沒明白審判官說那句話時的心情。

厭惡？沒有厭惡該有的語氣。

漠視？也不是那麼冷淡。

抗拒？那也太過平和了。

想來想去，一直想到進入辦公室，約克不斷在腦內回放安朵斯的話，導致他完全沒察覺到有人擋在面前。

咣當一聲，他撞在對方背上。

「你在發什麼呆？」莫拉格陰沉著一張臉，緩緩轉過身，就像鬼屋裡會移動的石像。

約克驚叫一聲向後跳開，又踩上另一人的腳，猛然回頭，發現被踩的正是另一位大法師——米蘭。

約克忽然有種想死的衝動，急中生智衡量一下，最終選擇靠近米蘭躲開莫拉格，然後再兩面鞠躬道歉，羞愧得無地自容。

帝王的大法師身兼多職，其中一職就是司法廳的監察官，但約克想不明白，這麼陽光燦爛的早晨，為何兩位高貴的監察官會蒞臨他小小的管理員辦公室？

約克小心翼翼地環顧一下四周，確定自己沒走錯之後，又小心翼翼地吞下口唾沫，疑惑道：「請問……二位有何貴幹？」

莫拉格望著約克：「我來找你。」

米蘭望著莫拉格：「我來找你。」

詭異的三角形沉寂了半晌，約克感覺空氣凝固得令人窒息，不知該讓米蘭先說話還是莫拉格先說話。

善解人意的米蘭已經微笑著退了出去：「那你們先聊吧！」順帶很窩心地關了辦公室的門。

前不久才呼嘯而過的一萬隻恐龍又回頭踩了一遍約克的大腦，就在他萬分後悔沒有主動退出去並將空間留給兩位監察官時，滿臉陰雲的莫拉格已經靠了過來，將約克籠進陰沉沉的磁場：

「你昨天去找審判官幹什麼了？」

面對往那一站就能結出三尺寒冰的莫拉格，約克渾身上下的細胞都在尖叫。

他憋了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談工作。」說完就想抽自己嘴巴，他一個小小的檔案管理員找審判官談個毛的工作？

莫拉格果然對他的答案嗤之以鼻，「我警告你，約克，如果你敢撮合安朵斯和貝利亞爾，我就把你的頭放在安杜馬利的書上！」

「……為、為什麼要放在書上？」不是他嘴賤，是他真的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會點燃它。」莫拉格鄙夷地笑了一聲，指尖劃過約克的下頜，躥出一縷火苗，「你可以在那裡望著敬愛的司法廳，開始新的一天也是最後一天的工作——化為灰燼！」

火苗「嘶」地一下滅了，大法師魔鬼般的聲音卻久久不散。

等約克從驚懼中回神，莫拉格已經走出辦公室，門外傳來米蘭的嘮叨聲：

「莫拉格，你又嚇唬小朋友！」

「哪來的小朋友？他的年齡足夠當你爺爺了。」

「但嚇唬人是不對的！」

「我沒有嚇唬，只是指點他一下而已。」

「哼！上次被你『指點』的那個人住院了你還記得嗎？」

約克：「……」

明媚的晨光投映出司法廳威嚴的影子，這座象徵著公平正義的建築物格外壯觀，如果不是大門上雕刻的司法徽章，它就像是魔界七君主的城堡。

除了司法廳，坐落於司法廣場的城堡式建築還有兩座，都是帝王撒菲耶一世時期的產物。

一座是魔界的治安中心——騎士殿，相當於管理各地治安局的boss。另一座是魔界的最高權力機關——議院，負責立法並監督司法廳與騎士殿的工作，修正它們在運行中產生的錯誤。

審判官安朵斯走進司法廳時，被一隻奇怪的生物拖住了腳。

安朵斯低下頭，看見一隻和自己靴子一樣高，身穿小馬甲、頭戴金色面具的小精靈。

以為是艾利歐格家那隻專職傳信的小精靈茉瑞，安朵斯俯身摸了摸他的腦袋，「找我有事嗎？」

「嗯！」小精靈點點頭，金色面具下露出一雙湛藍的大眼睛，「我家主人叫你去噴泉那邊一趟，他有東西要給你！」

「他親自來了？」安朵斯遲疑半晌，見小精靈一蹦一跳地跑進司法廣場，便迅速跟上去。

如果艾利歐格完成了委託，叫小精靈茉瑞來傳一聲話就行，這麼大老遠地跑來，難道是委託進展不順利，親自來退還信件？

安朵斯一邊疑惑一邊緊緊跟著茉瑞。

在繞過安杜馬利的石像、即將抵達水晶噴泉時，他忽然想到另一種可能，導致他立即停下腳步，並叫住小精靈：「等等，你家主人是誰？」

安朵斯已經近半個世紀沒見過精靈茉瑞，十分可能認錯了眼前這隻小傢伙。

「……」小精靈停下後，不滿地跺了跺腳，「你看我長這麼帥，應該一眼認出來才對！你剛才都摸我腦袋了，難道不是因為喜歡我家主人嗎？」

安朵斯看著小精靈湛藍的眼睛，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騰上心頭。

雖然艾利歐格的眼睛也是藍色，但那種藍非常深，所以小茉瑞的眼睛看上去非常深邃，絕不會像這樣亮閃閃的，如同兩顆藍寶石。

「……抱歉，我可能搞錯了。」安朵斯僵硬地後退兩步，想要離開，卻在轉身時撞上一個人。

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安朵斯還沒看清身側是誰，便被方按住了肩膀，柔軟的唇貼上額頭，烙下一枚輕吻。

安朵斯渾身緊繃著，直到感覺溫熱的氣息離開皮膚，他才恢復意識，猛然拍開對方的手，退開三米遠的距離才定睛望去。

耀眼的金髮，鮮紅的大氅，就像荒原上盛放的玫瑰。

沒錯，是貝利亞爾。

英俊的王微微頷首，唇角的弧度十分柔和。

即使看慣了他反覆無常的安朵斯也不禁感到詫異，半天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向自己問好，急忙回點一下頭：「你找我有事？」

「昨天說好的，找時間把貝殼還給你。」貝利亞爾攤開手。

然而出現在他手心裡的不是承裝貝殼的小禮盒，而是一串精美的貝殼手鏈。

安朵斯依舊站在三米開外的地方，晨風牽起他黑色的髮絲，卷著銀邊的黑色衣擺輕輕搖晃。

沉默大約持續了五秒鐘，安朵斯忽然抬起頭，直視貝利亞爾的眼睛，「該怎麼說呢？貝利亞爾王，我想我已經拒絕過你了，如果說得還不夠明白，那我再重複一次。」

貝利亞爾眼中僅含的最後一絲期待，在安朵斯冰冷的語氣中化為烏有。

他聽見那個無比懷念的，如同莫塔亞山脈中靜靜流淌的清泉一般的聲音，堅定而殘忍地告訴他：「不用了，謝謝。還有，我不想再見到你。」

接下來發生的事和昨天一樣，安朵斯與他擦肩而過，狂怒的情緒瞬間填滿了貝利亞爾的大腦。

一切都詭異得如同循環播放，但多了一種情緒，多了一種貝利亞爾從未體驗過的情緒，他甚至沒機會控制它，就反被它支配了行動。

「你還要對我說多少個不？！」

貝利亞爾飛快轉身拉住安朵斯的胳膊，手背上爆起的青筋顯示出他的憤怒，緊蹙的眉頭和泛紅的雙眼卻宣洩著另一種情緒——害怕。

即便他不承認，他的神情已經將信息毫無保留地傳遞給安朵斯，那是一種近似哀求的聲音——求求你，別離開我！

這個場景多麼荒唐！

安朵斯忽然笑了一下，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是苦笑還是嘲諷。

那條受傷的右臂被貝利亞爾牢牢抓住，才開始癒合的傷口重新撕裂，安朵斯卻渾然不覺。

因為傷口帶來的痛楚與心痛的程度相比實在微乎其微，現在他滿腦子都是一百年前的那句話：

「……求求你，別離開我……」

第六十八位魔神，誕生的第三天收到了一份貴重的禮物，帝王欽賜的公館，嶄新潔白，如同披著聖紗的新娘。

為了幫助這位魔神重生，安朵斯昏迷了整整三天，鮮紅的血液被黑暗浸染，每一寸肌膚承受著凌遲的痛苦，生不如死地熬了三天，終於恢復了勉強站起身的力氣。

然後，他拖著虛弱的身體找到貝利亞爾的公館，站在它巍峨的身影下，等來貝利亞爾那不屑一顧的眼神，還有嘲諷似的語氣：

「我應該認識你嗎？」

接著，高貴的王解開紅色大氅，施捨般扔在安朵斯面前，就像對待一個走火入魔的狂熱粉絲。

「哈哈，還真有這種人！」他身邊的男人放蕩地笑起來。

「看他那狼狽樣，還想跟王套近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噁心死了！」另一個男人隨聲附和。

安朵斯好像掉進了地獄，面前那紅到極致的布料將他的眼睛刺得生疼。驚慌失措的感覺消失之後，憤怒鋪天蓋地襲來，他想衝上去撈住貝利亞爾，卻被兩個男人按倒在地。

貝利亞爾冷哼一聲便走進公館。

安朵斯倒在紅色的大氅上，承受著拳打腳踢，虛弱至極地嘔出一口黑血。

這情形嚇退了對他動粗的兩人，他們擺出一臉厭惡和唾棄，緊追著貝利亞爾跑進公館。

沉重的紅色木門「吱呀」一聲合上，就像安朵斯的心，被封進黑暗狹小的空間，再也看不見光明。

「……求求你，別離開我……」

他眼角的淚水與烏黑的血漬混合，變成一灘令人反胃的泥巴。

只有他身下的大氅能聽見他微弱的喘息聲，只有那紅到極致的顏色能記住他的恐懼與怨怒。

「……求求你，亞爾……」

別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