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陈克山觉得在心里，自己可以永远保持着十五岁的年纪。在他十五岁的时候他对自己未来的想象其实也不少。

十五岁。他以为自己以后会去参军，没别的什么考虑，就是想要体验一下军旅生活，体验一下军队能否会改变自己，当然，还有也想穿军装。

陈克山一度对外力干扰和强制训练抱有迷信的态度。他大可以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通过旁人的逼迫变得更好或者更坏，这样岂不是更轻松？

十五岁的时候陈克山想过很多种可能性，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想要去当兵，所以他偶尔热情来了会锻炼锻炼身体给以后打个好底子。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想去当个刑警，于是他开始看一些犯罪心理学专业的书，但是往往看过导论就扔了落灰。他觉得自己可能日后想去当一名公务人员，于是开始有意识的去打听怎么进政法大学。

陈克山十五岁的人生这样短，这“短暂”的十五年对于动物来说足够使他们老奸巨猾，而人的十五年却还在一个最冲动最愚蠢的时期。陈克山似乎是很清楚自己的冲动和愚蠢了，于是接下来他放任了自己。

落入周公馆是一个意外，再或许真的就是命中注定。这里是一个奇怪的漩涡，是百慕大三角，也是一片沉眠的火山。陈克山在即将迎来自己十六岁的那天，晒着五月份的日光，呼吸着空气里植物的一切气息，眼前也有一个漩涡。

周燠就是一个很奇怪的人。陈克山在心中擅自给下了定义，他有时会轻易发现这些人的矛盾，但是并不在乎，也不好奇。虽然命运必将把他残忍的指引向一个又一个尴尬可笑的地方去，但是陈克山依旧觉得这些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是什么使得周先生这样的人愿意在大好的时光下和他这样一个也无关紧要的孩子喝下午茶的呢？

是早上小张先生给他脸上拍的粉，还是尹少爷喷在他后颈的古龙水？

其实是什么都无所谓了，陈克山在漩涡中想着，逐渐回忆起来与曹先生度过夜晚的种种，他唯独很不习惯被人摆弄淘洗干净的这个步骤，对于曹先生本人，他的感受实际上则更加的微妙一些。

蠢钝如他，其实也不免会思考起周公馆这个地方存在的基础和他们这些“有名有姓”的少年们存在于这里的原因。陈克山相信自己不是这个世界上、这座城市里唯一被出卖的人，可痛苦他看到的还不够多，原因只是他能最多接触的人总是那些行动自由意识也相对自由的人。

如小张先生，他竟然还有家可回。如小魏先生，他竟然可以“请假”出去旅游。也如那些坚信给恋童癖提供性-服-务以后就能享受荣华富贵的等等人物，陈克山总是想不到他们存在的意义和这一切背后的构成要件。

不合理的事情不一定就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陈克山在喝下第二杯难喝的红茶时悟到了。

周先生是一个强壮而高大的男人，有着汉族男人罕见的健美和英俊潇洒，身材更是如同画片上的人物似的。夏天到来，周先生意外的在户外活动时奔放而狂野，他脱掉束手束脚的三件套西装，只穿着一条运动短裤在空旷处和阿三他们打球。

尹少爷有时周末会来待上一会儿，表现得阴郁且麻木，听人说两年前他还是很喜欢草地和足球的，而这会儿他已经不怎么会脱下自己的上衣了。

某一天他对陈克山说，他不喜欢篮球，因为他已经没再长过个子了。陈克山看到了他脸上浮动着的气死，不知怎么的就也感觉到了一种悲哀和痛苦。陈克山感觉到了恐惧，因为他看见过尹少爷泡在浴场的样子，看到过他皮肤下的肋骨和肋骨下的一条狰狞的长疤。

“你怕死么？”

“怕死。”

“我更怕活着。” “但是我现在还不想死。”

阳光下，周燠健美结实的身材和尹少爷的消瘦对比得有些讽刺。有那么一瞬间陈克山都要以为这些人其实无休止的狂欢和滥交为的只是吸取他们这些年轻人的精神活力。

可不就是吗！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早就没有了活力。

在陈克山喝到第三杯红茶也开始考虑待会儿可能尿急的时候，周先生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先生对他说：“给你一个任务。”

陈克山抬起头看着那张虚伪的笑脸，愣头愣脑的问道：“什么任务啊？”

周先生说：“你去给老肖打伞。”

五月的日头其实并不太大，然而今天确实比较热，晴空万里，阳光算是强烈的。

陈克山转身往后看着，发现不远处正散着步的肖先生身后跟着一柄伞。

“他到底当他是仆人还是干儿子？”陈克山不禁脱口发问，有点儿牢骚意思。

周先生笑笑，“可能都有，可能都不是。”他拍拍手，驱赶着陈克山，“你快去。”

陈克山心想，哦，明白了，我是仆人。

于是他起身跑向肖先生那里，从脸色惨白的尹少爷手中接过了那柄伞。

尹少爷的双腿在打颤，咬着后槽牙垂下手。陈克山打着伞从他身边走过去时，他正仰望着天空，太阳光刺得他闭上了眼睛，陈克山觉得他就像是一个等待甘霖的人。

周先生在呼唤尹少爷。

陈克山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之间多多少少有些不明不白的情意。然而奇怪的是这些人都多少与尹少爷有着情意和暧昧不明的态度，却依旧放任他的衰败和残破。

陈克山追随着酷爱散步的肖先生给他打着伞，忽然想起来某一天在大厅一角看到和听到的事情。

尹少爷跪在波斯地毯上，就像是安东跪在周先生脚边，然而这两者的跪又有些极端的不同。后来陈克山琢磨着，大概是前者多了一点血腥感和压迫，后者却充满了情欲和训导。

肖先生沉默不语。

大厅里低沉的自语控诉着：“你是要我的命。”

说者咬牙切齿，听者连眉头也不动一下。

“好了，走吧。”肖先生回到室内，打发陈克山走。

花园里，尹少爷坐在了之前陈克山坐着的位置，他用红茶漱口，很不讲究的直接就吐在了草地上，陈克山看到了里面的血丝儿，周先生一定也看到了。

日头沉下去，陈克山的心也软了，他忘记了这个脸色惨白的人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只看到了他和自己同样年轻而岌岌可危的性命，于是他自己主动去问，问有什么是自己可以做的。

于是魔鬼说——

把你的灵魂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