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炎匡倒是不曾食言，我果然是被允许可以出这个房间了。

不过只能白天出去，晚上是不被允许的，这样也好，让我少了许多被纠缠的麻烦，这里毕竟是鱼龙混杂之地，有出来捧红牌的达官贵人，纨绔公子，也有只点下等娼妓的贩夫走卒。

其实即便是出来，我又能做什么？不过是透透气散散心罢了。

没有人可以救我，心里也早已生不起丝毫的希望。

我也是关在这里这么久第一次看全了这个几乎是城里最大的青楼，当真是亭台楼阁，华丽奢侈。

我捧着肿的像馒头一般的右手，坐在后院亭台里发呆，这个时候，青楼里很少有人出来，姑娘小倌们劳作一夜，白日里要忙着补眠。

作为我不自量力刺杀他的惩罚，我的手腕三天以后才会被允许接上。

这个人，当真让我觉得可怕，他总是那么杀伐决断，手段冷硬的让人心惊。

我将头埋在膝盖中，一时心里有些绝望。

不知不觉，我又陷入这般境地，虽然这次只是左炎匡一个人，可是同样让我觉得异常难堪。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正暗自沮丧时，一个爽朗的女子的声音在附近响起，“妹妹是新来的？以前还不曾见过。”

我抬起头，眼前是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浓妆艳抹，几乎将脸涂的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不过看样子，怕也是不年轻了。

“妹妹打扮的真是素净，不过这样没法引得那些男人来的，待会儿我帮你把头发梳一下，上些妆，保证迷死那些臭男人。”

“唉，咱们这些人，既然到了这里，就得靠脸吃饭，趁还年轻，能多赚些就多赚些，将来要是遇到个好男人也能从良嫁了，再不济，手里有些银钱，也不至于年老体弱时饿死……”

她一屁股做在我旁边开始喋喋不休，好像是天生的性格大大咧咧，做惯了说客，这一套说辞随口就出。

“……”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打断她的热情，只能愣愣的看着她。

“对了，这个给你，”她将手里一直提着的药罐塞在我手里。

“老鸨给的药还是别吃了，吃多了以后就生不了孩子了，这个是我年轻时候无意中得的秘方煎成的，这个吃了，以后不做这行了，找郎中好好调理调理，还是有机会怀孕的。等年纪大了，有个孩子做伴，就算不能母凭子贵，也好歹有人陪伴……”

我定定的看着手里的药，突然想起一件让我直冒冷汗的事。

我虽然不是女孩子，却是可以怀孕的，我在这之前还从没想过避孕这种事，潜意识里从没觉得这是个可以让我在意的事，因为我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个女孩子，可是万一……

我哆嗦了下，怀孕这种事，我当真是怕了。

我抬起头，小声说了声谢谢，虽然现在穿女装，可毕竟是男孩子声音，一时不知道怎么挑明身份，若直说自己是男孩，这药倒不知道要怎么拿了。

我想了想，放下药摸了摸身上，当真是一穷二白，最后终于想起头上还有只钗，左炎匡给的东西，一般都不会差。

我摘下来递到眼前女子手里，“姐姐，我身上没钱，这个给你，别嫌弃。”

“妹妹说的这是哪里话，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是要互相照应的，往后都是自家姐妹，我也就不客气了，”

说着便笑嘻嘻的接过来，爱不释手的翻来覆去的看，“哎吆，妹妹这钗倒是比坊间打的还要精致些，想必价格也要高些，妹妹的客人倒真是大方，送的物件也不是俗物，姐姐我倒不好意思了。”

我暗自撇撇嘴，左炎匡是这个青楼的幕后老板，让底下的人随便准备准备也没人敢糊弄他。

“没关系，我平常不喜欢这些，姐姐喜欢就好，只是能不能麻烦姐姐以后多稍些药。”

“药当然没问题，这药你记得每次行那档子事以前喝上一碗，咱们是青楼女子，怀孕这种事可万万使不得，被老鸨知道了，怕耽误生意，会被强行下药堕胎，到时候伤了身子，落下一身病，怕是命也没法长久了。”

她叹一口气，像是想起了一件伤心事，脸色低落下来，“去年我有个好姐妹春红，病死了，还不到三十岁，就是年轻的时候人傻，喜欢上一个没钱没势的酸秀才，还傻傻的为他怀了孕，结果被老鸨发现了，就给强行下药堕胎，毁了身子骨，年纪轻轻就……”说着说着就自己抹起眼泪来。

“所以啊妹妹，你还年轻，可千万要爱惜自己，来这里的人都是寻欢作乐的，没有一个是带着真心过来的。”

“所以咱们万万是当不得真，要是动了真心，害苦的就是自己，咱们这些人没有几年青春饭吃，更要在能赚的时候多赚些钱，有银子傍身比什么都强……”

“嗯，谢谢姐姐，”我轻声说。

心里其实是感激的，哪怕是在这里，也是能遇上如此直心直性的好人，我知道这个姐姐虽然啰嗦，说的却都是经验之谈，在这里大概是看惯了世态人心。

听这姐姐唠叨了许久，我们才互相告辞，我知道了这个姐姐花名春花，住在稍远的偏院。

我思索着这避子药要怎么吃，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怕是都有人监视，也不知道左炎匡会不会同意，但是直到手里的药吃完，也没见他有什么反应，倒让我松了一口气。

其实我这身体，经过了上次重创，短时间内也是不能再怀孕的，除非他是想要我的小命。

后来我们又在凉亭里来往多次，我从伺候我的丫鬟那里打听到，原来春花是偏院的下等娼妓，平常除了接客外，靠在青楼卖避子药赚些银钱。

年轻时候的春花也是春风得意过几时，毕竟她这种大咧咧热情似火的个性也有很多男人喜欢。

后来她被一个商客赎出去做了小妾，本来春花不该在这么年轻且春风得意的时候从良，可是她当时却认准了那个商客，非要跟着走。

然而商客的宠爱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商客惧内，春花终日被大房打压，后来春花给商客生了个女儿，但是女儿却天生心疾，终于被大房寻到生个病孩子不祥的由头赶了出去。

春花带着着生病的女儿无处可去，最后不得不又回到青楼谋生。

只可惜最好的年华已经都给了那个商客。

毕竟对于吃青春饭的青楼女子来说，三十多岁已经算是年老色衰，现在，只能靠厚厚的脂粉掩盖脸上岁月的痕迹。

春花年轻时候积攒的银钱被大房搜刮干净，生病的女儿要日日用名贵的药材吊命，她只能没日没夜的赚钱，幸好手里有个避子汤的方子，虽然女儿生病，可是到底说明她是能生孩子的，也证明她的方子的确有效。

所以她的药还是很有销路的，只是避子汤销量一好，就被老鸨盯上了，老鸨曾要高价买下方子，但是被她拒绝了，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时时离不开钱，所以她宁愿自己劳累些，也不会做这种杀鸡取卵的事，为防止方子泄漏，她都是把药煎好了，给别人送去。

最后老鸨好一番刁难后，春花打死不透漏方子，老鸨见春花烈性，知道得不到方子后，不得已才和她达成协定，只要她每月交足一定数量的抽成钱，就允许她在妓院里卖避子汤。

于是春花终于在妓院安然呆了下来，虽然终日奔波劳苦，但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倒也活的充实，现在女儿就是她的命。

好坚强的母亲。

听过春花的故事，我终于知道，那张大大咧咧的笑脸背后是怎样的辛酸苦楚。

她说自己的姐妹因为爱上一个穷酸秀才丢了性命是傻，原来她自己也曾傻过，她说在这个地方动不得真心，原来她也动过。

她说的那些话，你以为只是说辞，却不知道那是她用半生悲惨经历做总结的字字血泪。

平常人也许更多的看到春花见钱眼开卑微低贱的模样，又有几个人看到她这些举动背后的强颜欢笑。

哪怕生活这样步步紧逼，这样艰难，为了生病的女儿，她咬紧牙关，用她柔弱的双肩扛起生命的重担。

我们听故事时，也许只觉得是故事，不过是听过几句话，唏嘘感叹一番了事，然而谁又真正知道一步步走过那些生命里难捱的槛，到底有多艰难？

我想换做我是春花，我却是做不到她这样能干和坚强，我其实并没有体会到过这世间真正的疾苦，没有直面过生存的举步维艰。

我从小到大都是有人养着，没有感受过没有赚到钱就吃不到一顿饭，缺少一文钱就买不到为亲人救命的一贴药的焦灼和痛苦。

和春花比起来，和这整个青楼，整个世间努力为生存奔波的人比起来，我其实太不坚强。

他们，那些经历了再大厄运的人都能够笑着坚强应对，我又有什么理由一直绝望？

我推开窗子，看到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新的一天，已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