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个好天气。

俄罗斯冬季的云层压得尤其低，云团染了灰黑色，错综复杂地纠葛在一起，酝酿着一场大雪。

今天是情人节，即使天气不太优美，温馨的冬日气氛依旧浓厚。

从傍晚开始到天黑，华灯初上，莫斯科主教池塘边上就一直传来悠扬的提琴声，缓缓的旋律婉转，与夜幕融到了一起。

这片静谧的池塘平日并非能听到这般声音，来往的人纷纷驻足，渐渐在一个地方聚集起。

“基辅式黄油鸡卷和卡万斯一杯谢谢。”  

“连珹你来得真巧，黑列巴刚出炉，要来一片吗？”  

主教池塘边的小小咖啡店日常营业，店里品种繁多，创新味美的咖啡受到了很多来访者的喜爱，而这位奇怪的常客从不点咖啡，也从不点明星产品鱼子酱配橙汁薄饼，相比那些精致的小食，他似乎更乐意将自己填饱，可能也是他来自异国他乡的缘故，这些食物他并吃不惯。  

“……嗯，谢谢。”

回答很简洁，并没有多余的话。

这家咖啡店的店主莉莉娅是个标准的俄罗斯美女，身材高挑，不笑的时候会以为是个性格冷淡的人，而实际上她意外开朗，热情大方，擅于与各种人交谈，这也是这家咖啡店回头客多的原因之一。

对于这位异国的客人，即使是莉莉娅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话匣子。

街头演艺在莫斯科街头很多见，而在这片小池塘边上却很新鲜。

咖啡店坐满了情侣，连珹形单影只，在固定的位置上坐下片刻，便把身子转了转。人群将那位小提琴手团团围了一圈，他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人，从刚才点餐开始到现在，那个人就已经将一曲《G弦上的咏叹调》演奏完毕，鼓掌声消落后，琴声又响起，还是同一首曲子。

观众走了一部分，又有新的驻足者。

莉莉娅将餐点与饮料一并端了上来，收起托盘，看到连珹望着声音的方向发呆，她也不由地多往那边看了几眼：

“你很感兴趣？”  

连珹回过头，将脖子上的耳机取了下来放到包里：“拉得太差了……想到了一个人。”  

“我什么都听不出来。”莉莉娅收回视线，却见连珹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甚至皱了眉头，手上端着的杯子凑到了嘴边，又放了下来。 

“是饮料有什么问题吗？”  

她看到连珹突然撑着桌子“唰”地站起，头深深地垂到了臂膀间，他似乎在压抑些什么，身子微微颤抖。  

琴声还在继续，不紧不慢。

她听到连珹模糊不清地发出了一串声音，但那似乎不是俄语，所以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中文，听起来像个人名。  

又一曲终结，连珹终于动了起来，他径直朝那个琴声的发源地走去，越走越快，到最后他不顾路人的抱怨使劲扒拉着人群挤了进去。  

视线在空中交汇了几秒，最后停留的是彼此都熟悉的脸庞。  

“谢谢。”那位琴手莞尔一笑，向着周围人道谢，用了不太熟练的俄语，示意演出到此结束，人群终于散去后，他连琴都顾不上放便快步走了过来，手臂环上连珹的腰际，将头亲昵地靠到他的胸膛。  

“我想你了。”  

低低的清透嗓音像是在撒娇，却克制了感情，不温不火。  

拥抱着的身子僵硬着，在意料中被推开。

“颜叶……”  

琴手在趔趄中站稳，倒也不恼怒，定定地望着他。  

“我说过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天空中飘起晶莹的雪花。  

颜叶一笑，他转身将琴放进琴盒，收拾着东西，连珹沉默地看着，不知为何，他觉得颜叶的动作异常缓慢吃力，就像极度疲劳一般，拿起琴盒的时候，甚至还抿嘴使了把劲。

他很想问颜叶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想找他，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憔悴，又为什么，他说想他了？

颜叶将琴盒背好，缠好围巾，冻得通红的手指僵直，他哆嗦了一下，脸上绽放出一个微笑：

“我走了。”

连一句再见也没有，颜叶转身就走。

风雪越来越大，连珹有些睁不开眼，颜叶一米八的背影在他的视野里竟显得从未有过的脆弱，好像雪花落在他的身上就可以把他压垮。

连珹在那一瞬间心软了。

“颜叶！”

他大喊了一声。

走远的人听到声音回头，澄澈的眼眸中透着光亮，但却始终没有将脚步折回。

他看到颜叶认真地望着他，轻轻挪动嘴唇。

“对不起。”

连珹认出了这个口型。

心里钝痛了一下，一瞬间有太多的东西略过，像被火车呼啸碾压过，似乎耳畔的嘈杂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了刻在五线谱上的音符，颜叶每走远一步，音符就消失一个，散去的音符就像飞逝的旋律，他的心在逐渐被掏空，取而代之的是冰雪填补，冷得他五脏六腑都麻木。

他们幼儿园就认识了。

颜叶大班转学的时候，转到了连珹的班，整个班上就颜叶一个人有一头褐色的漂亮小卷发，扎了个苹果头，声音奶声奶气，每天被班上那群皮小孩揪着卷毛当女生欺负。

当时每个班里有一架钢琴，课间的时候连珹是必定会黏在钢琴上练习曲子，欺负颜叶非常影响他练习，甚至会吵到他没法听清声音，有一天连珹忍无可忍，就把曲谱卷成一个报筒状，追着那群皮小孩打。

连珹话不多脸又冷，整个人什么都不做就有一股莫名的震慑力，一动起手来更是毫不留情，打到皮小孩叫了家长来，哭着控诉连珹的“暴行”。

连珹的爸妈也被叫来了，各位家长齐聚园长办公室讨说法，孩子们就由一位老师带着在门口玩。

颜叶离那群皮小孩远远的，蹲在沙坑里挖沙子，突然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人碰了一下，吓得整个人差点扑沙堆里，一回头发现是连珹在看着他。

“你的头发为什么是这样子？”

这是连珹跟他说的最多字的一句话。

“我妈说我天生……自然卷，颜色可能是营养不良。”颜叶抱着自己的头，战战兢兢地说完，又抬头瞥了连珹一眼。

连珹站在他面前，挡住了所有的光线，他“哦”了一声，也蹲了下来，一手捻起颜叶额前的碎发。

“挺好看的。”

颜叶睁大眼睛望着他。

连珹倒也没怎样，手指松开他的碎发，默默地在沙坑上画线，一连画了十条，上五条下五条，画完线后就用手指在上面戳小蝌蚪，

颜叶顿时觉得他亲近了不少，便把身子靠了过去：“这是什么？”

“五线谱……”连珹专心画着音符，“然后这个是我现在在练的曲子。”

“钢琴好玩吗？”

“好玩。”

“我也好想学啊。”颜叶露出了羡慕的神色，“可是看起来好难，要同时看两排曲谱。”

“学小提琴就只需要看一排就够了。”连珹停下画音符的手，指了指第一排标着高音符号的曲谱，“我未来的妻子一定是要拉小提琴的，这样就能在我身边了。”

在颜叶年少无知的思维里，他一直以为他只要练了小提琴，他就有可能成为连珹的妻子，而且他并没有觉得男孩子喜欢男孩子有什么不妥，他喜欢连珹，因为连珹是第一个说他头发好看的人，就这么简单。

后来打架事件不了了之，过了几天颜叶就听到之前欺负他的那群皮小孩在背后嘀咕说连珹家里很有钱，因为父母出资了这所幼儿园，所以园长也拿他没办法。

幼年颜叶没有什么贫富差距的意识，也不知道自己和连珹背的书包差了两个0的价位，更不知道他自己能上这所幼儿园全靠着母亲的朋友，也就是自己的大妈妈托了各种关系才弄进去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想练小提琴的时候母亲会叹气，但还是给他报班买琴了。

之后一段很长的去练琴的时间里，他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面，路过一段石子路的时候颠颠簸簸硌得他屁股疼，连说话声音都是抖的，他还会因此乐得咯咯咯直笑。直到现在他也记得那一段石子路，还有母亲辛苦蹬骑自行车的背影，刮风下雨酷暑寒冬天的。

他觉得母亲是有音乐梦想的，即使工作再忙也会买CD回来听曲子，还告诉颜叶她怀孕的时候就一直听各种古典乐曲。当年经济条件不好，母亲练不了乐器，也就只能自己唱唱歌了，颜叶自然继承了母亲的好歌喉，唱歌从不走调。

日子过得紧巴巴没关系，孩子的兴趣爱好就要满足，这是颜叶母亲一直都坚持的一点。

连珹知道颜叶开始练小提琴那会儿幼儿园都快毕业了，大冬天下着暴雨，颜叶跑到他家来敲门，央求他跟父母说一下送他去练琴，一问是母亲生病了，那地方又远他自己没法去。

连珹没有多想，顺口就问：

“你爸爸呢？”

颜叶绞着手指，雨水从头发丝滴滴答答顺下来，他的声音几乎淹没在了大雨中。

“你爸爸呢？”连珹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他看到颜叶憋红了脸，硬是没把那句话再重复一遍，扭头就跑，连伞都没顾得上拿。

后来他知道了，颜叶没有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