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昏冷。

柳泽川说的时候孙毅隻是盯着灯芯，一言不发。他不习惯打断别人说话，哪怕对方是他的学生、他的下线。

“三天前他要我别接近邓青翎，理由是他知道我的目的。我认为我已经暴露。”

“你停止和邓青翎来往了吗？”

“没有。”

“你认为他为什么不举报你？”

“……”

为什么？柳泽川陷入沉默。他不是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也不是不知道答案。

孙毅坐在椅子上，等着柳泽川的答复。哪怕坐着比站着的人矮一截，气势上孙毅没输过。他不盯着柳泽川，把整个视线放宽、虚化并不是不给他制造压力，纯粹是这样能捕捉到姿态上的变化。

“他对我有特殊的情感。”柳泽川默了默，“他似乎把我当成那个复制人。”

他说不出那个名字，不知怎地。

脸上绷紧的线条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但难堪和不甘还是从眼底一闪而过，出卖了他。

柳泽川不喜欢复制人。

尤其是这个叫珦折，和易戜长得一模一样的复制人。

他连见都没见过，仅仅从档案上拼凑出这个人的一切，而他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到易戜面前，竟隻是珦折的替代品。

这微小的情绪波动轻易地入了孙毅眼底。

孙毅心里有了打算，这个孩子已经不再合适，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柳泽川不适合这份工作。

他太真了。

真到无法在任何人面前假装。

“你继续接触邓青翎，务必在二月底前拿到计画。同时，密切注意易戜的一举一动。有任何异常，立刻按老管道离开。”说罢，孙毅站起身，重重地按住柳泽川肩膀，“他是工具。你可以念旧，但不能舍不得。”

2

这天，雪下得很大。

整座城市被漫天飞雪渲染成白色，气温低得路上一个冒雪前行的路人都没有，柳泽川这个神经病居然要出去约会。

更正，他说是去见朋友。

在这个放杯水出去都会结冻的雪天，柳泽川恭恭敬敬地跪在桌前向他告假，临走前又留下自己的手机号。

“有什么事打给我。”不要。

“多远我都会赶回来的。”才怪。

柳泽川苦笑着出了门，他的长官依旧高冷，坐在沙发上看他的书，一副不理他死活的模样。

易戜是真无所谓。

听着门喀一声关上，又翻了两页书，那只刚要来讨摸的猫扑了个空，满脸哀怨地看着易戜走到落地窗前向外望。

是看不见的。

他知道，隻是忍不住看。

隐隐约约，他晓得心里是怕的，怕这个人说话不算话，留给他的不过一串拨不接听的空号。

他看着猫跳上桌。

本能的伸出小手，开始拨弄手机。

五分钟前，柳泽川才拿着这只机子输入他的号码，又在他面前拨通了一次……易戜决定去吸猫冷静一下。

然而，他左撸右摸地把猫都弄舒坦了，看着猫肥肥的肚子依然没有下脸的欲望。

吸猫究竟是怎样的？

都第二只猫了。此刻，易戜觉得自己比较像一臺按摩机，按得手都累了，只想躺在沙发上装死一会。

那只猫还想蹭摸。

易戜干脆地把猫扔下去。

他侧躺着望着玄关，看着那扇门，记忆忽然回到很久以前。

他曾坐在那里等过珦折。

珦折大概不知道。被等的人总是没有感觉的，等的人才能体会那种被漫长时间折磨的绝望感。

第一次易戜等门，是因为他一觉醒来发现珦折被带走了。所有的大人都在骗他，以为那些谎能诓住一个六岁的孩子。

易戜记得那个人的表情。

在易戜说出我等他后，原本温柔的神情僵硬成恶毒阴冷。

他们拿他没办法，只得把人送回来。

再后来，两人都长成少年后易戜就不曾在客厅裡等过。更多时候，是翘了课的珦折抢他一步到家，也不开灯，就躺在沙发上边睡边等他，也不怕着凉。

易戜怕吵醒他，总是蹑脚进门。

可不知为何，珦折总是能精准地喊住正要从身边悄然经过的他。

“去哪？”

“……房间。”

“先来我这。”珦折说。黑暗里，他的嗓音带笑。

“我看不见。”易戜道。

“没事，握着我的手。”明明眼前所见一片漆黑，他却凭着莫名的默契，循着感觉真的找到那只手。

珦折的掌心永远是干燥而温热的。

轻轻一碰便有力地以五指相扣，耐心地牵引着他，直到易戜走到他跟前。

易戜能感觉珦折在抬头看他。

光这么想着，他就忍不住想别开视线。

珦折轻轻地把他往怀里带。有时他不肯动，珦折就会往前靠，直到手臂能牢牢圈住他为止。

他记得那闷在腹前的气息滚烫。

只有这时，易戜才会觉得自己是隻猫，还是隻被吸得面红耳赤的猫。

“你在意我吗？”那个正在吸猫的人问。

这个问题来得简直莫名其妙，易戜却不能不答，他正斟酌着字句，又听珦折说：“对我这样一个要多少来多少的複制品，你真的在意吗？”

终于，他听出话裡的冷凉。

那瞬间他想动，可珦折像是察觉似的紧搂着不放。

难以呼吸。

又让人难以捉摸他的神情。

“怎么做你才会相信？”鬼使神差地，易戜居然问。

黑暗里传来一声轻笑。

接着，是比方才的话更让人冰寒冻骨的回答：

“给我基因方舟。”

猛地，易戜睁开眼。

他下意识地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从沙发滚落，正巧落进谁的怀抱裡。

他的衣服上有雪的味道。

那个人的嗓音很轻，像怕吓着他那样放柔了语调，却和梦里最后那句话重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楚。

“您梦见什么吗？”

居然睡到跌下来。

要不是柳泽川正巧要拦腰抱起他，估计就直接滚地板了。

然而，他怀里的人笑不出来。

一点挣扎也无地任他抱到房间放下。易戜坐在床上，在柳泽川准备抽身离去那刻，忽然问：“你要破茧计画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