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同窗(4)
小说: 水烟城记 作者:千君大人P 字数:2785 更新时间:2020-05-25 14:01:13
4.
“将军的名字居然这般难写?”卫琅玕看到苏寒青写完骞濯的名字后,向身后的矮桌上伸了个懒腰,感叹到。
已近黄昏,水榭中只他二人还坐在桌前。打扫院里的仆人将竹帘全拉上系好,轻纱被风吹得张扬。山涧泉水顺着引水的竹管流进池中,潺潺浮动,映着细碎光影。山风时而带起亭中人几缕发丝,给其添上几分生动。
苏寒青扶袖提笔点了些朱砂,圈起竹简上的字,耐心解释:“骞将军名字中的这个‘濯’字,有祓除罪恶之意,是个相当好的字。不过常用的意思,是洗东西的‘洗’。比如‘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这句的意思便是沧浪的水清晰时……”
“可以用来洗涤冠缨。”苏寒青未说完,卫琅玕便接了下去。
苏寒青不得不承认,卫琅玕的确是个难得的可造之材。教过的东西不必重复二次,反应及快,几个月便学了别人一年所成。
卫琅玕瞧着苏寒青的侧脸,直起身子。
他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用中指敲打桌面:“寒青,城西今晚有个庙会,你与我同去如何?还有小林。”
“红日将落,你今日的字还没练。”苏寒青不轻不重提了句。
虽是可造之材,但有一手烂字。
卫琅玕笑:“那练完字便可去,是也不是?”
除了初识那几日,卫琅玕为了让苏寒青熟悉环境,常带他们去街巷闲逛。他们的确许久没出去了。小林前阵子也吵嚷着出去玩。
苏寒青想了想:“并无不妥。但这‘濯’字,你今日必须写好。”
卫琅玕叫苦:“这也太为难我了,此前你可不会这般对我。”
苏寒青已然放下笔,手上换了一本书,目不转睛道:“当时若是步步紧逼,怕你对学习失了兴趣。如今再不严些,夫子该怪我教导不利。”
卫琅玕闻言,忽然想起苏寒青第一日教他写字,也是在水榭。夫子下了课,苏寒青让他留下,教他练字。
他当时握笔都不会,字写得歪歪扭扭,姿势错得离谱。
苏寒青却没有任何不耐,一次又一次为他调整手指位置。指尖微凉,带他笔走龙蛇。
凑得近时,他甚至可以闻到苏寒青身上的艾草味,甘中带苦。
如今倒不至于一个‘濯’字都写不好,但……卫琅玕拿起笔落在竹简上,那片竹简立即洇了一团墨渍。是了,他根本控制不好力道。
竹简来来回回擦了百来遍,写出的字效果依旧不佳。
日落西山,小林过来给水榭的长廊点灯。
“公子,你和卫公子怎么还在这?”
苏寒青放下书,向小林招了招手。待人到身前,便拿过他手中的火引,站起身来。
在江筠院内读书,学生一律广袖青衫,腰配环玉。苏寒青世家风骨,甫一起身,有如傲然修竹。他缓缓行至廊下,将灯一盏盏点起,对身后的小林说道:“方才我与他做赌,他若是把今日教的字学会,今晚我们三人便去城西庙会游玩。”
“所以卫公子才写到现在?”苏小林眼中一亮,立马跑到卫琅玕桌前,献上他从厨房偷拿的几颗杏子。
“卫公子你可得使劲写好了,我在这儿可闷可闷了,想出去玩!”
卫琅玕拿过洗好的杏子塞进口中,冲他比了个大拇指。余光瞥了眼安静点灯的苏寒青,觉得今夜庙会去放孔明灯甚好。
思及此,落笔更勤。可惜奋力不及,依旧写不好。
三人到城西时,街上行人寥寥,庙会已到了尾声。找到个卖孔明灯的摊子,老板正准备收摊回家。剩下两个未卖出去的,让卫琅玕捡漏。
在军营,每年庙会,将军都会和将士们一起放孔明灯。或是为了祈求现世安稳,或是远寄相思。卫琅玕自然也在其中,让人在灯面写下的句子万年不变――“愿水烟安宁,将军康健。”
会写字的阿宁常带头笑他:“你以后若是有了喜欢的姑娘了,也写这个?”
然后将士们围在一起笑话他,是个讨不着媳妇儿的。
听多了惹得人气闷,他便赌气道:“你们才讨不到媳妇儿,我以后的媳妇儿一定是天下最好的!”
他摸了摸了手中的灯纸,一年不放而已,也不打紧吧。
街道上空仍挂着大大小小的灯笼,亮如白昼,护城河水两岸灯火有若繁星。
卫琅玕拿着孔明灯向河边的苏寒青招手:“摊主都走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只剩下两个灯了,你们放吧。”
苏寒青抬眸:“你不放吗?”
卫琅玕摆摆手:“本就是带你们出来玩,何况我年年放,没什么稀奇的。”
“当真?”苏寒青唇角弯起,又问他。
“当真!”
一幅忍痛割爱的样子,当真才怪。不过苏寒青也不打算戳穿他。
他将手中的灯纸展开道:“用引子点上这中间的小油糟,灯就可以飞起来?”
卫琅玕点头,见他拿起火引就要打开又忙道:“你不写些什么吗?”
“写什么?”
“天灯祈福啊,写些心愿之类的。”
“我未拿笔墨,不写也无妨。”
“等会儿,我拿了。”
苏寒青看他从袖里拿出个雕竹的笔盒,打开里面有个装墨的小罐和一支上好的狼豪笔。此前没见他用过。
是不稀罕,准备却挺齐全。
“这只笔是将军送我的,据说花了不少银子。我力气大,怕用坏了,一直收着。”卫琅玕把笔递给苏寒青:“你用无妨,你写字好看。”
苏寒青拿过笔,一时耳热。大概因这夸人的话语过于直白。
小林在一旁对着孔明灯捣鼓了一阵,看见苏寒青往灯纸上写字便凑过去瞧:“愿伶栖昌盛,国泰民安。公子写的是什么意思啊?”
“希望伶栖国好的意思。”卫琅玕答到。
“这样啊,我也要写!”
苏寒青转身问他:“你想写什么?”
小林:“大家安!意思是公子也好,卫公子也好,老爷也好,小林也好!”
卫琅玕笑出声来,语气夸张:“小林真是聪明!”
苏寒青睨了他一眼:“要不是小林不爱学,现在定轮不到你笑话他。”
“成,我错了还不成。你们写好就点灯吧。”
待小林趴在护栏上歪歪扭扭地把字写完,苏寒青将笔还给卫琅玕道:“你也写些东西吧。”
卫琅玕想是想,但……
“万一我用笔把这纸捅破了,你就没得放了。”
河灯映出苏寒青青涩俊逸的侧脸:“许的愿望本就是要靠自己实现的,放与不放都一样。”
“那我写与不写,不也一样吗?”卫琅玕拿着那支狼毫笔在手中动了动,想起他往年写的东西。那些原本的愿望并未变,但今年他变得贪心了些。
“你写了,我会安心些。”苏寒青笑:“我们一起来的,只有你一个在一边站着像什么样子?我过意不去。”
卫琅玕听不得他说这样话,他自己头脑热起来,谁都是兄弟。几个月下来,并不把苏寒青当外人。而苏寒青不同,不远不近时,你觉得他是块温润的玉。可但凡要再近一步,就发现那温润不过是为了掩饰内里的冰山,冰山里才装着真心。好像生怕亏欠别人,做事必在自己的规划内。
他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原本想写在灯纸上的话,在心里突然散了个尽。落笔变成了“愿寒青欠我些什么。”
“你这是与我置气?”苏寒青看着那句话,哭笑不得。
“怎么?觉得我小气?”
苏寒青忍笑点点头。
卫琅轩把笔收好,偏头看他:“我偏就这么写。”
得,不仅小气,还幼稚。
晚上回到竹苑,卫琅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苏寒青向来浅眠,也睡不着。翻身问他:“琅玕,睡不着?”
月亮盈盈洒在眼前人的眉目,卫琅玕愣神半晌,想起河边那句“你这是在与我置气?”
头转向另一边,他闷闷出声:“今日写那句话,并未与你置气。我只是想,倘若有一天你肯欠我些什么了,那必然是我俩十分相熟的时候。只是想与你早些成为朋友。”
将军曾告诉过他,许愿需许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什么时候他最想要的东西竟成了这个……
苏寒青心头一暖,道:“谢谢。”
他到底不知怎么样才能与别人成为朋友,到头来只一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