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九跟钱玉名一回到吴远的马车里，便被这个杀伐果决的男人的怒气给压制住了。

“要骂便骂，别憋坏了活活气死你。”钱玉名红着眼睛，语气倒是十分强硬。

吴远是有满肚子怒气，要不是为了他们，他哪里肯放弃这么好一个机会，若是事情走漏了出去，他圆的不好，只怕少不了革职。

这还是最好的后果。

只是这两个人都是他的至亲，现下又在敌军那里呆了这么久，一个个不是红着眼就是面无血色，他脏字堵在喉咙口吐都吐不出去。

“懒得理你，你的账回去再算……”他转为对着孟九，“九儿没有受什么伤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孟九只觉得心像是被人给一刀剖开了，他给吴远的那个眼神，像是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吴远自知心虚，便不再招惹，自己掀了帐子出去了。

马车没有多停留，只在军营里草草休息了一夜，翌日便上了回京城的路。

吴远给他们配的随行人员里就有大夫，钱玉名每日都要叫他来看脉，孟九却是不在意的，只伸着手叫他随便看，好赖也不管了。

这一路，他便像个瓷娃娃，是泥塑的，没有生气，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也没有怎么动弹过，钱玉名担心，却又无可奈何，如今那个人的名字提不得，吴远的名字听了更是有气。

他们回到王府时，京城已春暖花开，正是赏花的好时节。

老王爷见了他们便将他们劈头盖脸臭骂一顿，老王妃又出来哄，钱玉名一个劲认错抹眼泪，不论吴远待她如何，老王爷和老王妃待她是没话说的。

孟九却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单薄地嗯了两声。

歇了几日，老王妃便要叫他们一道去前东山赏花，她从儿媳那里听说了孟九的事。

可是钱玉名对着长辈，能说的事实在有限，老王妃只觉得他们九儿是被敌国的人骗了心，只叫他过些时日自然走出来便好了，日子过下去，什么事都会变淡的。

“孩子生下来，自家养着，就说是养子。”

老王爷嘻哈道：“本王收了个养女，也不嫁了，自己又收养一个，哈哈哈，到时候人家要说我们王府没有亲生的了，名儿抓紧努把力啊！”

钱玉名到底是个女儿家，又是心里喜爱吴远的，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日子这般过了半年，吴远便在边境呆了半年，中途，安阳也回来了，期间还送过好几次家书，许多话虽说是给钱玉名的，实际却是问孟九。

只是这一回，问得尤其谨慎小心，以至于钱玉名心头一直有不好的预感，看到最后，一双手直直愣住。

泪水啪嗒一声，砸在了纸上。

“告诉他吧，瞒也瞒不住的，吴远大约马上班师回朝，这件事要上表，很快会天下传遍。”老王爷哀叹道。

击杀敌国王室少将，于他们，是功勋美谈，是百姓传扬的赫赫战绩，老王爷依旧为吴远感到骄傲，皇帝也会大加褒奖，举国欢庆，这是所有人久盼的胜利。

可对九儿呢。

她没办法想象，当他走出府门，沿街百姓都在津津乐道，谈论他的心上人是如何被自己的哥哥斩于马下时，他会是什么心情，谁会知道他们每一句自傲，都在将一个失去挚爱的人，伤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没有人。

钱玉名找到孟九说话的时候，苏子正在小心翼翼给他试菜，吹凉补品，孟九则自己坐在窗边，因着肚子有些不便，整个人都是靠在窗沿下的，实在看不到什么风景，只能看见屋里苏子鼓着腮帮子。

“名儿？”

钱玉名用了一个时辰打好了腹稿，自己也念了十几遍，可当她正面对着那个除了孩子，已经没有任何念想的人，她实在是说不出口……她真的说不出口啊！

“你哭什么啊？”

她站在门边，不敢靠近孟九，反手扣着门框，脸上的泪快要连成串。

“吴远他……”她吸着鼻子，双唇颤着，“要回来了……”　　

“他赢了么？”

“……”

“他死了么？”

“九儿，吴远他是个混蛋，可是他……”

“……没事的，你不用哭。”孟九看着意外地平静，“我知道他有自己的立场，就像他不惜不要我，也要跟吴远一战一样。”

复又补道：“……那是他自找的。”

他微微偏头，用一种平静到宛如一池死水的眸子望着桌边的苏子：“只是你再也没法知道我相公长的什么样了。”

钱玉名泪倏地滑了下来。

他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他非常好看，尤其笑起来。”

他似是想到了那人不正经的笑颜，眼底逐渐漫起一片温柔：“他在我眼里，是最厉害，最好的人。”

他说罢，扶着腰站起身，打开窗边柜门，摸出了包袱。

“你是要去哪儿？”钱玉名忙扶着他，“你是不想见吴远么？”

“我想搬回老家去了，我爹娘还在那里。”

他的爹娘早就已经过世了，钱玉名是知道的，她忽然紧紧扣着他的胳膊，“你不要……”

“我不会想不开的。”

他肚子里还有孩子，这不就是他残忍留下的么？就算他可能会生不下来，这十个月，他也不会去寻死，他知道自己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待着，吴远会想尽一切办法照顾他，宫里的太医几乎整日往他这里跑，让他觉得，自己不活着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都辜负了那些走路都不利索的太医们。

而只要孩子生下来，他就再也舍不得死了。

何其残忍。

“我只是想回去陪着他们，修缮一下屋子。”孟九沉静道，“我只是想他们了。”

钱玉名望着他。

“我只是想他们了。”他又说了一遍，“我想我爹娘了。”

钱玉名无法安心，“还是等吴远回来吧，让他送我们去，叫他给你盖屋子。”

吴远半月后便到了京城，他这几年，就没有对着孟九不心虚的时候，这个孩子，他是无论如何都会让他保住的，为求安心，挂印之后他便收拾行装，要带孟九回去看看。

“屋子修好了，只能小住一个月，我爹娘都盼你回去，而且你一个人怎么照顾孩子。”

孟九冲他笑了笑，点了点头，有些憔悴。

吴远一愣，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释怀了。

看在孟九的面子上，他给陆上渊留了一个全尸，照理说，这么一个年轻的小王爷，若是生在他们吴国，跟他一定会是很好的兄弟，在某些方面，他还是欣赏陆上渊的。

这半年，孟九心中倒是没怎么想过那个可恶的男人了，只是也不知道想了些别的什么，整日里都像是一张白纸，洁白如斯，没有半点笔墨。

这半年，宛如从他的世界里溜走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