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路没有怎么停留，很快到了中庭县内，新县令对他们很是恭敬，特意到几里之外迎接，客套之后，道：“往先十三王爷的案子，已经翻案了，那些诬告的刁民下官也按律处置了，王爷若是要查看卷宗，可随下官去县衙坐坐。”

吴远只应了两声，便让他们带路去原先孟九所住的那个小村子。

孟九是想过的，带阿渊来这里住，他修好屋子，他们一家人一起在这里生活下去。

有他在，自己是不会被人欺负的。

往昔已不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只能永远活在自己的记忆里了。

这个村子，山秀水丽，时节正好，风声骤起，鼻尖萦绕花香久久不散。

也许在他们一家搬进这里之前，这里是真的很好的。

马车被停在村口，其他人都等在外面，只有他们三人进村。

孟九先是站在原地，似被定住，久久不曾开口，也不动弹，直直戳在那里。

要迈出这一步，要去面对爹娘的不知被风雨打过几许，化为森森白骨的尸体，实为困难。

“阿渊，我好怕……你带我去吧……”

他甫一开口，将一旁的夫妇二人都吓了一跳。

而后惊恐地见他朝前伸出了手，攥住了什么东西，才毫不犹豫地往前踏去。

他们两个骤然失去了开口说话的力气。

也许是怕接下来的话会更吓到他们，孟九才闭上了嘴，只是唇角勾了一抹笑，乖乖跟着往前走。

脚底踩入了坑，踩湿了，也没有注意。

身后二人紧跟着他，生怕他大着肚子，一下子跌倒。

“吴远……”

前头猛然一声唤，吴远也不知自己一个上过无数次战场的人，为何会总是会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给弄得胆战心惊。

“何事？”

“待会儿，先给我爹娘……还有他，立个碑吧。”他深切望着自己袖口露出的那一截手腕，攥着他手腕的掌心，似乎有薄汗，“你这么紧张么？”

“你真没用。”

钱玉名的眉头越皱越深，实在忍不住时，便在吴远背后掐了一把狠的，一泄心头之恨。

从后面看，那破漏的屋子竟然还没有倒，只是四面漏风，墙壁满是蛛网，里头的东西大概都被谁洗劫一空了，只剩下横梁还能值几个钱，和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

孟九还是能撑住的，他早有准备，爹娘已走多年，他再见时，也不会如幼时那般有天崩地裂的痛楚，只如江河般流淌着，潺潺不绝。

“九儿，你爹娘，埋在哪儿了？”

在前头的井里。

孟九边往前走边道：“要劳烦你先帮我将井给……”

他绕至前门空地，猛然失语。

那里一口枯井，已被严丝合缝，死死压实。

在多年的风雨中，不动分毫，石磨边缘零落散布着青苔，如同早已横陈在那里百年。

他眼眶酸涩，泪水毫无预兆滑下，胸口处的阵痛逐渐强烈，要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慢慢地往前走，眼前却怎么都要看不清了，似乎永远到不了那近在咫尺的一口枯井……

帮我……

帮我盖上井盖……

他来了，他那个时候就来了……

阿渊……阿渊……

阿渊……我好想你……我真的……

你为什么总是想着我……

他伏在磨盘上失声痛哭，连带着听见他死讯时的绝望，一道决堤了，哭了个天昏地暗，五脏俱裂，心神俱焚，不知今夕何夕，不知他从今往后的痛楚，是否还有尽头，他要如何活下去。

天上不久，竟真乌云密布。

陆上渊三个字，几乎挖空了他的心，掏空了他的神，因此直到此刻，他的神志才离开了那个人，回到这具身体片刻。

他此刻，才真的活着了。

钱玉名将他扶起，他垂着眼眸，便见到磨盘上，刻着几个工整大字，被风雨打磨了棱角，拂开尘土，青绿的苔在凹痕中生长，让字迹还清晰可见。

料今生必负你。

愿许君以来世。

——渊。

是他的名字。

孟九失魂落魄站在井前，面前是他攥着自己那时还干瘦的食指，在灰尘中缓缓写下的那个，干净的字。

那时，他指腹的茧，很痒……

那时他笑着说，要记住这个字，这是你相公的名字……

那时，他以为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熟料天人永隔，再见无期，只剩下空洞的一个——来生。

钱玉名也望见了，她扶着孟九的手颤抖起来。

吴远要上来帮，却被孟九抓住手腕，坚定地，缓缓推开，“你去帮我买些木材，将房子修缮一下吧。”

“不如明日我找人……”

“你亲自去买。”

钱玉名给了他一个眼神，他知道孟九对自己，是有气的，便不多说，转身走了。

他又抓着钱玉名，缓了缓心神，道：“名儿，你帮我去借一个香炉来吧，这里的人见了我，都不会理我的。”

“等吴远回来吧……我们一起祭拜，给叔叔他们上几炷香……”钱玉名不免担心。

“没事的，我再过几个月都快生了，难道还想不开么？”

他紧紧盯着那几个字，视线落在那个‘来生’，微微笑了起来。

脸颊忽而一点湿润，是天上落下的雨。

都说了，我没有骗你……

吴远回到村口时，雨已然下大了，疾风裹着骤雨，似乎不想让他再往前靠近一步。

面前一个躲着急雨的小女孩抱着头大哭着从他面前跑过，还摔了一跤，跌跌撞撞冲进了家门，扑进了自家阿娘怀里。

她哭得大声，嗓门又尖细，在这沙沙的雨中，还能清晰地落在吴远的耳朵里。

“阿娘！狐狸精家里有一个大肚子女人在那里吊死了——”

吴远脚步一愣，天上忽而一道惊雷巨响，似乎劈在他的脑门上，手里的东西一颤，全都落在了地上。

他回过神来，甩手便往那屋子奔去。

那屋子在瓢泼大雨里，竟火光冲天。

不远处站着失神的钱玉名，她呆站着，手中还捧着那个借来的香炉，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听见有人唤她，才偏过头去。

手里的香炉跌落在地，溅起一片水花，香灰撒了一地。

吴远走到她近前，未待开口，她含着泪，扬手给了吴远一个狠狠的耳光，而后扑进了他的怀里，大哭不止。

“吴远！九儿真真是被你逼死的啊……你为什么……我答应他要照顾九儿的啊……”她失声崩溃。

“他怎么……他的孩子……”吴远搂紧了她，眼眶泛红，语顿数次，便不再说。

饶是他也明白了。

那个人对九儿来说，比孩子要重要得多，他们全都想错了，吴远，钱玉名，老王爷王妃，甚至是陆上渊自己。

他们全都轻看了孟九，小瞧了他，以为能用孩子困住他。

那个人一死，他便要回家来……不是想家……

是来寻死的。

只不过是，想同爹娘死在一处罢了……

那火在骤雨中烧了一整夜，似是他的怨气，直冲向天，天泛亮时才熄灭。吴远立即让人去翻找，可一日下来，已然将废墟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有瞧见一个人形。

他就这么平白无故消失了，与这个尘世再无干系，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不留下。

约莫是化成了一缕魂，追随着去了。

阿渊，我不要你的来世，来世我不要你了，我只要你的今生……

你若不敢，那阴曹地府……

让我来娶你吧……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