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儿，你这样是要去哪儿啊？”孟玖章大着肚子散步，正瞧见自己儿子满脸乱七八糟，眉上一片乌黑，嘴上还用手指蘸着墨，撇了两撇胡子，顿叫人哭笑不得。

“阿娘，我出去玩儿一会儿。”

“那你洗把脸再去……”孟玖章说着，便见他一个人先跑了，后面的小厮连忙跟上。

他日子过得越好，脑中记得事情便越少，因为会有其他人替他记着。

除却那些叫他着实不堪回首的记忆之外，许多小事，他都要想不起来了，只是凭借习惯想着，手里缺了一个火炉，爱吃红烧肉，头上不再插簪子了，却一定要随身带着一根，吴远总是说他有远见，若是遇到了麻烦，便掏出来给人一下。

还有他的阿渊，若是再找不到他，他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了。

他这时，是在吴国，还是陆国。

他那么满地跑的人，自己怎么寻得着？

他手里捏着一串糖葫芦大口吃着，嘴角全是黏糊糊的红糖。

一个黑色身影的少年坐在屋顶瞧着他，虽然脸颊上的圆润没了，眼神也比以前有劲儿了些，可陆上渊却越发觉得他像个红糖味的点心，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后头的随从吓得总想伸手去扶他。

他眉梢温柔弯起，眼底是藏不住的喜欢。

小九也长大了，看着也精神了，只是心性，越发像个孩子。

这才是他应该过的日子，有爹娘陪着，长辈宠着，锦衣玉食，过他该过的日子，外面的人说些什么，都会被挡在王府世子几个字外头，将他护得密不透风。

再没有人敢欺负他。

没有他，小九也一样能过得很好。

我不再是你唯一的依靠了。

这般一想，他心底便生出些要人命的落寞来，好似被人抢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身后一阵风，一个人双膝一弯流畅坐在他身边。

“姐姐，我到底要不要去找他……”他望着下头，孟九煜煜生光的笑颜，那是真正不谙世事的纯真，与他心中那个人重合了，却又有些不同。

他的生命里，自己只是一个过客了，他如今有父母兄弟，他是吴国的小世子，他如今，都不叫孟九这个名字了。

自己真的要把他从他的家人身边带走么……

他都不认识我，如何会跟我走。

“像你这般的，话本里写都不屑写，写了都没人看。”少女身形越发高挑，眼中多了几分灵气与飒爽，同少年一般束着发，如同两个一模一样的雕塑，只坐在人家屋檐上发愣。

“那你当年怎么那么爽快，同人家爹说六年后要来娶他。”

“那你觉得如今的世子，还同当年乡下那个那般好娶么……”他说着也有些埋怨起来，“若是当年让我留下名字，他兴许还记得我，如今怕是连个屁他都不记得了。”

而他们已经在皇室里露过脸，再去随安王府，那真的是有如瓮中之鳖，故意把把柄送到吴国手上，等人烹之饪之……吴远几乎都要住在他们家了。

“行了，你来都来了，父王也已经进宫去给你提亲了，陆唯真那个狗东西，老娘终于不用再看见他了，让他就在吴国做一辈子人质吧。”少女拍拍他的肩，而后收起笑意，沉声道，“渊儿，只要你对他好，便没有什么应不应该，他作为世子，难道还能做主自己的婚事么？他将来的亲事，不会比你娶了他更好了。”

他们这回求亲用的理由是，丰荣王一双子女，在多年前都曾受到过随安王的恩惠。

吴恭言经他多言提醒，这才想起那日大雨：“那说起来是世子先救了九儿，我只不过是给他们指路罢了……”

那这般看来，当年那块玉佩，那个孩子真的不是说着玩的。

竟然真的上门来求亲了。

但这件事，也不是他能说的算的，因为陆国愿意将自己的一个世子送进吴国，算作两方不落纸笔，心照不宣的契约，各自挟制。

而对于当今圣上，一个忽然冒出来的不男不女，将来还不知如何处置的侄子，换吴国一个世子，这生意不做他是傻子。

“其他公主不行么……”

丰荣王摆手道：“诶，都说只愿随安王的儿女，除非王爷愿将王妃肚子里那位嫁于我儿，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随安王：……

黄昏已至，夜幕落帷，陆上渊一直坐在这家酒肆屋顶，酒幌在夜风里呼呼招摇。

他在等着小九原路返回，再望他一眼。

过往不知多少回，他都在这个屋顶看着他的九儿，只消那么短短一眼，整日的疲惫都消逝得无影无踪。

可两个时辰过去，天已全然黑了，街道空无一人，只余打更，也不见小九的身影。

他二人静坐许久，少女先要支撑不住，觉得实在无聊，正要起身找家妓院逛逛，远处冒出点点火光。

是有一队人马举着火把，火急火燎，四处在寻什么人。

打头的那个陆上渊熟得很，那是九儿家里的管家。

“快给我找！要是世子真的跑丢了，你们谁都活不了！”

屋檐上正欲离开的二人愣了眼，少年更是回不过神来。

“世子莫不是要逃婚吧？”有个当差的说了一句。

那管家立马嗤道：“逃你个姥姥！世子上午出门就没回去过！上哪儿知道指婚的事！屋里留了信自己跑的！”

也不知道是为了哪个野汉子，从来也没听说世子同外头的哪家小公子交好啊？怎么说跑就跑了？

这不是要人命吗！圣上都赐婚了发现人给丢了，怎么就这么不巧呢！

这要是让上面知道了，随安王只怕又要没有好日子过了。

待那些人走远，他们二人躲在后屋檐，少女忍不住拳头砸着瓦片笑了出来。

留下弟弟垂头丧气的，心绪复杂。

真不愧是他的九儿。

少女擦去眼角泪意：“这才几个时辰，我看你的小娘子那腿脚，也跑不了多远，还带着小厮，赶紧找吧。”

陆上渊叹气，两个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