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水码头外的小面馆，已过了午饭时间，店内食客寥寥无几。温竹倚与监工宁侑夏坐成一排，小少爷端坐着看宁侑夏将汗巾取下搭在肩头，像是酒楼招揽客人的小二。

常年在码头风吹日晒，宁侑夏皮肤黝黑，笑起来时露出洁白牙齿，说不出的灿烂充满朝气。又因混迹码头多年，常与码头帮派打交道，一举一动中都透露着痞里痞气的悍劲。

朝气与强悍，在宁侑夏身上完美融合。温竹倚看着他，联想起话本中浪迹江湖的少年侠客。

“嘿，陈工头，好久没来吃面了。”宁侑夏下巴微抬，朝远处正吃饭的中年男人招呼道。

那中年男人咧嘴一笑：“呦，小宁爷，您怎么还在遇水码头呢？连刘二都调去海岸了。”

中年男人态度不屑，宁侑夏脸上的笑容敛了敛，变成皮笑肉不笑，手撑着桌沿缓缓站起身：“调去？刘二看丢一批货在遇水待不下去，逃得倒挺快。”

温竹倚默默看着， 宁侑夏眼神狠厉，仿佛随时会冲上去和中年男人扭打在一起。

“上面喽，两碗素面。”还好老板娘及时出现挡住中年男人。

老板娘将面碗搁在桌上，安抚地看眼宁侑夏：“小宁，面热乎着，赶紧吃不然凉了。”

素面刚端上桌，面汤正冒着热气。

“谢了，嫂子。”

宁侑夏脸上的狠厉瞬间转成灿烂笑容，从竹筒中取出筷子习惯性在汗巾上蹭了蹭，再递给温竹倚。小少爷用惨不忍睹的眼神盯着宁侑夏手中的筷子，被汗巾擦过之后，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温少爷？”宁侑夏手举僵了，催促道。

“我……你先吃。”温竹倚轻轻推开宁侑夏递来筷子。

还是一旁老板娘有眼色，发现温竹倚穿着讲究举止娇贵，明显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少爷。

她抢过宁侑夏手中的筷子，说道：“小宁，你拿汗巾擦筷子，让别人怎么用。这位小爷，您稍等一下，这筷子我拿去用开水煮一煮。”

宁侑夏恍然大悟，拿起自己的汗巾放鼻子下闻了闻，冬天里挂在脖子上的汗巾只是个摆设，散发出谈谈的皂角香。

“嘿嘿，我平时用汗巾擦东西习惯了，其实是干净的。”宁侑夏扯着汗巾解释。

反倒是温竹倚先不好意思起来，遂又觉得自己没有缘由地扭捏十分好笑，不自觉弯起嘴角，宁侑夏则用更加灿烂的笑容回应温竹倚。

“小老板。”宁侑夏突然喊道。温老爷是他老板，温竹倚自然是小老板，宁侑夏觉得这个称呼不错，又喊一遍：“小老板。”

“嗯？”温竹倚对这些称呼并不在乎，什么“温少爷”“少爷”“小老板”，都不如熊修文一声“小少爷”好听。

原以为宁侑夏要说重要事，谁知他说悄悄话般沉声问道：“小老板，您是怕鱼吗？”

温竹倚确实怕鱼，尤其是活鱼，简直怕得要命。自从当年他被关在船舱出海，与那些死鱼挤在狭小昏暗的舱底，就留下了这个后遗症。平日里小少爷压根没机会见到活鱼，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今天却让宁侑夏碰个正着。

“是。”温竹倚承认。

宁侑夏磨搓后脑勺的短发：“哦，知道了。这不快到年关，大伙都在置备年货，渔民忙起来，船上难免有几条漏网之鱼，我回头一定教训他们，让那些渔民多注意点。小老板，你别见怪。”

原来是怕我`日后找渔民麻烦。温竹倚道：“都是小事。”

听小老板这么说，宁侑夏便安下心来埋头吃面。清汤寡水的素面，宁侑夏却吃得格外香。原本没什么食欲的温竹倚也拿起筷子，慢调丝缕吃起来。

温竹倚习惯食不言，奈何宁侑夏话多时不时与他闲扯两句。

“老板走前都安排好了，说小老板你开春要接手遇水码头的生意，让我好好和你唠唠。其实也没啥好唠的，每天船来船往都差不多，待久了小老板你就知道了。”

“嗯，你在遇水工作多久？”

“我今年才当上的监工。不过满打满算，我在遇水待了差不多十个年头，小时候跟着我爸在这儿，后来我爸去了你们温家海边那个大码头，我留在这儿当工人。这里，我熟得很，就像自己家。”

十年？温竹倚觉得匪夷所思：“你今年多大？”

“我二十一喽。”宁侑夏笑道。

温竹倚惊，抬头看着他：“你才二十一？在码头待了十年，岂不是在码头上长大的？”

难怪刚才中年男人喊他小宁爷，算资历的话宁侑夏确实当得起这称号。

“对，就是在码头上长大的，我出生的时候还是在海上呢。”宁侑夏忍不住逗他。

温竹倚摇摇头不信。

面馆老板娘见温竹倚没有架子好相处，忍不住一起聊道：“小老板，他没骗你，小宁是在渔船里出生的。”

“你们合伙拿我开玩笑吗？”温竹倚苦笑。

“天下之大，什么稀奇事都有……我真是在海上出生。”

“那句话叫‘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温竹倚文绉绉纠正道。

“行行行，小老板你说什么都对，我是没文化。”

经过这顿饭，宁侑夏与温竹倚熟络起来，虽然身份天差地别，但两人年龄相近。宁侑夏一说起来就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尽说些温竹倚没听过的稀奇事。温竹倚也不觉得他烦，反倒觉得宁侑夏口述的“遇水码头发展史”十分有趣。

遇水码头最开始不属于温家，在海运发展繁荣的东萍，遇水码头靠着运输内陆草药与渔业勉强维持生计。后来遇水码头遭到一伙码头帮派的骚扰，渔民生活在欺压之下。而宁侑夏的父亲一直坚守着这个码头，以暴制暴赶走码头帮派，被人尊称一声“宁爷”。

温家接手遇水码头是五年前的事，刚来就大肆改革，影响了原住渔民的利益。因为这事，温老爷与宁父之间有过隔阂，幸好后来遇水码头发展越来越好，来往货船渐渐变多。

宁侑夏对温竹倚说：“我爹告诉我，温老板很了不起，比我们这些没读过书的人目光长远。遇水码头，是在你爹手底下起死回生的。”

所以对于遇水居民来说，温老爷不光是商人，也是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