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春(二)
小说: 青云袍 作者:济慈 字数:3227 更新时间:2021-02-18 00:01:13
才从禁庭园出来,便撞上匆匆赶来的照玉侯,男人高深的眉目冷峻。侍郎下意识回首,李幼正站在垂花门下,笑着朝他摆手。
“裴叔,”他说,“祝你玩得愉快。”
裴从野一言不发,面色不善,但动作却蛮横极了,攥着侍郎胳膊将人拽走。
侍郎不解此举何意,跌跌撞撞行了一路,前头的男人骤然出声,问他:“李幼跟你说什么了?”
皇帝小子心思古怪,什么人都敢招待进宫。前有玉明舟后有却君,也不怕那邪祟一口天火烧了国都。
侍郎头脑昏沉,猜不透男人作为,心中纳罕,面不改色道:“一些体己话罢了。”
裴从野定定地看了他好半晌,说:“你见过他。”
“谁?”
男人拧眉,欲言又止,道:“却君身边的人。”
他的语气竟有一星半点的茫然。
侍郎也茫然,还疑惑,斟酌道:“……牡丹殿上宴曾见过的。”
虽无迹可寻,但他隐约觉着自己同舒望是有些渊源的。然,照玉侯与他不过见了几面,怎忽地问起此事?
尚未想出个所以然,忽瞥见国师自不远处行来,侍郎抬了手正要行礼,又被趔趄着拽到了一旁。
男人浑身透出不悦,语气烦躁又很不耐,低头骂说:“你给他行什么礼?”
国师脚步一顿,遂而侧身望向两人。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鹤衣着身,玉质金相,流云髻上如穿玉箸,双眸本是温情脉脉,却在瞥见黑衣郡侯的刹那化作千丈寒冰。
国师似与照玉侯熟识,上下打量一番,金贵相笑起来:“你来国都做甚,早该滚回你那野蛮地去——土皇帝还不够满足你么?”
玉明舟方下祭台,面妆神衣无一不全,额间金钿、唇上点漆,叫侍郎愣了好一会儿。
“俗人,欲壑难填罢了,”裴从野下意识将人往身后藏,眉锋压出煞气,道,“你师傅最不喜别人供奉,你眼下这般,可算阳奉阴违。”
“那又如何?在或不在,我都是离他最近的存在。”
他扬眉挑笑,心照不宣地讲给男人听,但裴从野只笑话他愚蠢至极,长腿一抬,拉着那听得云里雾里的侍郎走了。
禁城之外放眼皆繁华闹市,有凡人身处的世俗,热闹得鲜活。
侍郎平日出宫,未曾见街市这般喧闹沸腾,一问才晓得,原是万佛祭典将至。
万佛祭典纵冠九州,乃四境诸仙法典重中之重。届时二十八星宿长明,仙者御云,众生齐临国都,可谓百年盛况。
这万佛窟位于国都之南,窟外青碧连天,佛莲垂水的洞天中,世代流传睡着那尊九九天至高的真佛。
世人信心愈诚则佛愈灵,供奉愈多,阿育便会长久地庇佑子孙亲眷,是以国师才始颁令,百姓便鱼贯奔走,争相求取福佑。
阡陌交通此刻万人空巷,张袂成阴间不乏四境来客,横纵如云的福海中,唯有神龙街人迹罕至、门可罗雀。
裴从野不知缘故,疑声怪哉,侍郎抿唇,轻声道:“神龙街下所埋骨,心上破木,永世不得超生。”
他笑得轻描淡写:“照玉侯初来乍到,许是不知孟挽仪。”
孟挽仪的死,是国都众人不可言说的罪过。
孟氏长子孟珺,平民出身,年二十功拜左枭将,霁月清风般的公子,面如冠玉才貌双全,斡旋四境于掌中,一生奔波为百姓谋福。他一心衷君,却因无妄之灾被夺去名号,又被赐名挽仪——“挽仪”一词,是旧朝为提点妇女不得失仪,乃是偏见与贬义。
孟珺自认德行无亏,衷心谏言却被割去舌头,有忠臣求情,亦被施以拔舌之刑。
噩耗接踵而至,李幼恨他功高盖主,信口雌黄,安了个叛国重罪使他下狱受刑。小人谗言,君王跋扈,国都上下话不由衷,无人敢为孟氏谋求公平,昨日孟氏座上客更恨不得掏心自鉴,甚于编造子虚乌有的罪证。
在满国荒唐又唾弃的辱骂声中,孟挽仪熬过了两个冬。他于狱中受遍酷刑,苟延残喘之际,皇帝却还不肯放过他。李幼抄了武氏满门,孟挽仪拖着体无完肤的身躯,亲眼目睹妹妹被当众斩首,昏过去便用冷水泼醒。皇帝吊着他,待到来年鬼节,才赐下最残忍的死法,要这天骄一般的人物背负骂名,受尽屈辱,死也不瞑目。
“孟挽仪被活着开膛破肚,尖木生生破开他的心脏,他被割掉了舌头,连喉头的痛苦都是嘶哑的,溢满了血。”
那是场叫神也羞愧的杀戮。四周皆是承过他恩惠的人,他们如今也成了行刑者,一张张面孔麻木不仁却又面目狰狞,截然不同却又全然相同,荒诞得如同皇帝的一己私欲。
他生前霁月风光,爱慕信者如过江之鲫,死时孤独绝望,低贱如泥,死后更是无碑无墓无人祭拜。李幼要他做地下鬼,永生被人践踏,可百姓心存愧疚,不敢踏足,唯恐加重背上罪孽。
裴从野说,你似乎很为他惋惜。
侍郎哑然失笑,说:“我是那时进宫的。赵将军同孟左将情同手足,知晓此事甚是感伤。赵将军常宿醉,彼时我重伤又失忆,他几回喝醉了,将我当做孟左将倾诉。”
侍郎亦步亦趋地跟着,裴从野忽而驻足,问他:“你和赵寄云关系很好?”
“许久不曾见了,”侍郎答说,“自五年前左将死后,赵将军与皇帝的关系一直势同水火。”
男人负手,垂眸打量着脚下的砖块,出声道:“孟珺就埋在这处。”
“你说,他最恨的会是谁呢?要是做了恶鬼,第一个杀的就是李幼吧。”
裴从野扭头,年轻人端正立在阴影中,语气很是平常:“都说当局者迷,可若局中人犹蒙迷障,那局外人,则更不可妄言。”
裴从野倏地笑起来。
同那疏凛深邃的气质天差地别,他笑时锋眉舒展,眉目上挑,浑身自如朗月清明、山河般放纵。
侍郎垂眸,总觉眼前一幕也似曾相识。
照玉侯人高马大,气质疏凛,处闹市如鹤立鸡群。平民见之退避,若有大胆者,敢打眼试探。
裴从野话不多,深深浅浅几句,总也在试探。侍郎惯会推诿,答不上来的便反将一军,他想起李幼的话,顺水推舟讲起前朝,隐晦地提及南夫人。侍郎自以为当缄口,但裴从野却自在极了,满口应和,只言片语陈述过往,有种置身事外的不以为然。
神龙街一路向北,漫无目的地走着,便行至了国都边境。
许是祭典将至,往日重兵把守的地界空无一人,高耸如云的障目后便通北临仙境。
侍郎望见障目后行色匆匆的仙家子弟,笑说了句神仙也有烦恼。身后男人也笑,问说,九州若供你挑,愿随去哪处?
侍郎遥望西垂的日暮,答说:“于我而言,万般皆是相同的。三千世间便有三千归宿,不会因年岁而心生变幻。”
男人长眉一挑,趣道:“像是你会说的话。”
时值傍晚,大同寺鸣起钟声,二人半道折返,却被卷入人潮。家家户户举香踏寺门,哪管旁人要去何处,只一个劲儿往高处涌。纵然照玉侯再高大,无奈被夹在朝圣的阵列中,侍郎瞧他并无兴趣,劝慰说:“大同宝刹乃国都第一佛寺,听闻内有洞天,去看看也好。”
男人微不可闻地抽了抽嘴角,颔首不语。
他们随波逐流进到大雄宝殿,欲退又入地藏殿,好不容易抽身而出,却迷失了方向。侍郎从未来过此地,男人于是随手一指,二人沿着殿后幽径直行,出了丛林,映入眼帘一座恢弘而庄严的古刹,宝塔禅香缭绕,静谧得恍若隔世。
侍郎叹了声,道:“您这路指的可真准。”
裴从野不以为然,笑道:“都到这了,再不进去瞧瞧连菩萨都说不过去。”
宝殿不曾提名,殿顶红绸系愿木,垂如密雨;自在莲上端坐四尊金身佛像,右手施与愿印,左手施无畏印;高台上摆满了流水的花雕,清香袅袅。
厅前置放四拜垫,一对母女正于前跪拜,侍郎走近些去望那佛像,身旁女童正学着母亲的模样祈愿。
她摇着合十的小手,满目天真地望着高顶的佛像,稚嫩又真诚地说,各位菩萨,祝你们身体健康。
侍郎一怔,再抬首去看那佛像,竟觉得眼前昏沉晕眩,心中念动欲望破土。
他太累了,热病高烧,行了一日,在宝殿中便觉胸闷喘不上气。裴从野观他面色不善,倒很贴心地叫来马车,侍郎笑容勉强地谢过,随即靠着松软的锦垫沉沉睡去。
一梦入境,浑浑噩噩中竟见了一处山林,孩提绕床举空竹,嘻嘻笑着闹到他面前,沾了泥灰的脚丫蹭在他袍角,不解地发问:“师傅最近为什么不陪我玩了?是小十惹您生气了吗?”
他听见自己在咳嗽,勉力打起精神,揉了揉小孩的脑袋,温声道:“师傅需要休息,睡一觉,再睡一觉就好了。”
青袍像层叠的云般堆积在他身上,宽松的衣袖滚出细痩的骨节。小孩抓着他的手腕,不安道:“大阎王说,师傅从前的徒弟要找来了……他很厉害么?可我也很厉害了,小石可以保护师傅的……他叫什么名字?哦哦,大阎王给我讲过的……”
忽闻惊雷破空,他猝然回首,小孩神情呆滞,口中发出女童的声音,木道:“各位菩萨,祝你们身体健康。”
侍郎一惊,画面刹那褪成黑白,哭喊声中,烈火灼烧过他发梢,远方有人提及他姓名,字音却如花间隔雾般沉重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