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从御书房回到幽兰殿时，正好看见谢昌离开的背影。

入了院子，顾晚看见韩木正在练剑，剑花乱舞，令人眼花缭乱。侍卫围在一旁，时不时拍手叫好。经过这些天的相处，顾晚已经明白，只要谢允不出寝宫，这些侍卫还是很好相处的，但谢允一出宫，他们就会十分戒备，生怕他跑了。

其实是皇上怕他跑了。

这些侍卫越是紧张，越能说明皇上的在乎。

谢允的寝宫难得的关着门，顾晚拍了拍门，无人回应，便也放弃了。

其实谢允极少有这种闭门不见人的行为，他心绪愁结之时多以酒解忧，喝到酩酊大醉人事不知，一觉醒来仿佛就忘了那烦心事。虽然不知那是真的解忧，还是愁上加愁忧上増忧。

真相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吧，一个人可以强颜欢笑欺骗他人，但他骗不过自己。

顾晚好奇的是永安侯来找谢允说了什么，竟让谢允酒也不酗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已经是一日一夜了。

翌日落夜时分，天上月似蛾眉，如弯弓，轻纱般的月光落满皇宫。风吹起漫漫朔雪，仿佛吹起一阵白色的细沙，雪沙在风中翻滚，在光下浮沉，仿佛下一刻就会掩埋皇宫的一切，但它能掩埋的仅仅是一叶枯草，一瓣落花。

谢允寝宫的大门终于打开，他怀中抱着一坛酒，熟稔的跃上屋顶，对月独酌。

顾晚在破晓时分看见坐在屋顶上半醉半醒的谢允，太阳刚刚冒头，月亮还未拉下帘幕，日月同辉，照耀在他身上，分不出是日光更暖还是月光更冷。

顾晚作为一个武功全废的人，真看不过去这些练过武的人这么糟蹋自己，以为有点内力护体就冻不死了是吗？

顾晚让韩木把谢允扛下来，扔到他寝宫中的床上，谢允一直在韩木的肩膀上挣扎大呼：“别动我，谁动我我就杀了他。”

敢情这满院子的侍卫都是这么被吓到不敢动他的。顾晚摇摇头，去煮了碗醒酒汤，所以她没有听见谢允捶着韩木的背大喊：“你放开我，我不回坤宁宫，我回去了母后就要打我，好疼，我不回去。”

谢允喃喃道：“好疼，真的好疼。”

顾晚端来醒酒汤，扶起被韩木放在床上的谢允，谢允看见她，醉酒醉得潮红的脸出现了丝笑意：“芸姨，你回来了，阿允好久没见你了。”

他依偎在顾晚怀里，仿佛还是个孩子，顾晚看见韩木铁青的脸色，她自己也很无奈。

顾晚拍了拍谢允的背，柔声细语仿佛在安抚一个七岁小童：“阿允，我们睡觉了好不好。”

谢允真如一个七岁小童一般乖乖点头：“好。”

然而他没有丝毫的睡意，一直拉着顾晚的手打小报告：“芸姨，你要替我好好收拾谢隆那小子，他……”谢允突然哽咽着哭了出来：“他对我不好，他关着我，不让我出去。不过，他对自己也不好，他好像快死了，芸姨，阿隆要死了。”

顾晚试探着问：“阿允，你不是很恨皇……阿隆吗？他要死了你不开心吗？”

谢允奇异地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又亲热地蹭蹭顾晚的肩道：“不开心，我不想他死。”他又挽着顾晚的手道：“再说了，阿隆是芸姨的孩子，芸姨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恨他呢？我只是……”谢允的眼神忽然暗淡下来：“只是怪我自己，如果当年不是我，芸姨你就不会死，阿隆也不用背上杀父夺位的罪名，我不敢面对他。”

谢允倏地跪在床上，泪光闪闪地看着顾晚，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可顾晚知道他不是在看自己，他是透过自己在看另一个人。

“芸姨，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骂我吧。”

顾晚致力于把他拉起，谢允执着地要跪着认错，两人半搂半抱时，一双脚出现在两人面前。

往上看，来人穿着一身明黄，衣裳上绣着腾飞的龙。

顾晚忙跪下：“皇上。”

谢隆点了点头道：“我听奴才说，阿允一个人在屋顶吹风喝酒，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谢允抬头，看见谢隆，满是醉意的眼睛居然还能认出眼前人，他笑着唤了一声“阿隆”，这一声仿佛将两人带到毫无芥蒂无罅隙的幼时。

“皇兄。”

谢隆受宠若惊，伸手想要拉起跪着的谢允，但他已病入膏肓，使不上力，在顾晚的帮助下才把谢允搀起来，让他躺下。

谢允还在自顾自说些醉话，他的声音极低，揪着谢隆的衣领在他耳边道：“阿隆，其实你不用杀父皇的，父皇明日上朝就会宣布废太子的消息，他会改立你为太子，你不用……你不用那么着急的。”

谢允仿佛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惊天秘密，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给顾晚带来多大的祸患，一直喋喋不休。

顾晚知道，这个时候，即使听见了也要装听不见。

“阿隆，我从来没想过要与你争那个皇位。我从来没想过要当皇帝，你不知道，我根本没有资格继承皇位。”

“你借我的势力，除掉了二弟三弟四弟，我都知道，可我没有阻止你，因为这是我欠你的，是我欠你的。”

“我不怪你，真的，相反，我还很感谢你，感谢你替我护下了晴儿，感谢你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我……我真的是一个没用的哥哥。”

谢允的声音渐渐小了，再一看，他居然睡着了。

谢隆立起身子，给谢允盖好了被子，才斜睨顾晚，声音虽弱却不失威严：“你听到了？”

顾晚立刻回道：“没有。奴婢什么也没有听见。”

谢隆咳嗽了几声，抬起顾晚的脸：“阿允来向我讨要一个侍女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什么侍女能入他的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他有没有说过，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顾晚小心翼翼道：“主子说，我长得像位故人。”

“故人？”谢隆咧嘴笑道：“确实是位故人。你……”

还没说完，就见谢隆直挺挺地倒下，他的身子朝顾晚直直砸下来。

谢隆醒来时，已经回了自己的寝宫，躺在自己的龙床之上，床边围着一圈人，太医，侍女，侍卫，侯爷。

他挥退闲杂人等，只留下永安侯一人：“朕已经没事了，劳烦阿昌跑这一趟，朕心中甚为愧疚。”

谢昌眉头拧起：“听说皇兄你去幽兰殿了？”

谢隆点了点头。在只有两人时，谢昌还唤他皇兄，说明谢昌有些许不悦。

谢昌道：“皇兄你打算这样到什么时候，一直关着他，关到你死那天？太子他与别人不一样，他是真的对我们好。”

谢隆道：“我当然知道，知道他是真的对我们好，可就是因为他对我太好，所以我更放不开。你也知道，我们曾经在宫中过的是什么猪狗不如的生活，你去参军那几年，如果不是他护着我，你回来看见的可能就只有我的一座坟冢。”

谢隆病容显在脸上，苍白着一张脸，但眼中却是不容置喙的斩钉截铁：“阿昌，我知道你或许会觉得可笑，可是我喜欢他，与他是男是女无关。他对我而言，是悬崖上救命的藤，是黑暗里明亮的光，是深宫里唯一的善意，是我那几年唯一可以握住的温暖，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控制不了我的感情。”

谢昌道：“我们是双生子，我当然知道你对他的感情，可是你们是亲兄弟啊，更何况，他不爱你，你这样关着他，有什么用？”

谢隆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眸光中流转着苦涩与悲痛：“我当然知道无用。我也曾想过放他走，让他像你一样，封个爵位，当个什么也不用做的侯爷。可是我只要一想到他会娶妻生子，怀里抱着别人，我就放不开手。”

“阿昌，你说我自私也好，自利也罢，我也没几天好活了，你就再让我任性一回吧。我死以后，你再放他。”

谢昌还想再说什么，见谢隆闭了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自觉闭了嘴告退。

今日是个阴天，黑云挂天却不落雪，枯枝老藤上挂着凝结的冰晶，真冷清。

谢昌没有出宫，而是去了冷宫，他与谢隆是在那里长大的。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可他依稀记得，三岁以前，父皇对自己是很好的，对娘与哥哥自然也很好，可是三岁以后，一切都变了。父皇对他们不闻不问，任由宫里人欺负他们母子，那些人也不再称他与哥哥是皇子，而是什么小杂种、野种之类的。

说出去谁会相信，一个皇子，还要与别的宫里的狗抢过吃的。最后他抢赢了，他杀死了那只狗，却被皇上打了五十大板，屁股上的肉被打得血肉模糊。因为那只狗是皇上的一个妃子的，那个妃子像皇上告了御状，谢昌甚至已经忘了那个妃子的模样和封号，可是那种皮开肉绽的感觉，时至今日依旧让他惧怕。

冷宫中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想来是皇兄总让人打理，如果当初他们住在这的时候能有这么多好东西就好了，现在有了，他们却不需要了。那句古话是怎么说的：“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