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杨很羡慕住在山下的人。

为了到山下去体验生活，他尝试过很多办法。比如飘到高空飞出去，挖个地洞钻出去，亦或是跳进水里跟着瀑布顺流而下游出去。

可飘到高空他缺氧，钻进洞里差点被泥巴厚葬，跳进瀑布还给结界卡在半空不上不下，被激流冲了个半身不遂。

随即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仍旧以魂魄状态存在于世，他将永远没法走出这片大山。

作为一抹即将修炼成形的玉魂，他只能在从林深处游荡，每天日夜星辰做伴，孤魂野鬼为伍，尝不得人间烟火，看不了世事无常。

他还恍惚记得好多年前，第一次睁眼看到这个世界的模样。那时候山上的宅子还有人居住，他被当成传家宝世代流传，后来不知交到了哪个不上心的二世祖手中，稀里糊涂把他弄丢在了山沟里，从此他再没被谁当成宝贝珍视过。

这么多年了，山里那座幽深的大宅子早就人走茶凉，就像被世界遗忘了的某个角落，没有人提起，也没人会记得，隐匿在山林里，任花草藤蔓野蛮生长。他把这里当成了家，一个不开心就躲在屋里任他满地打滚的地方。可这个家……

太冷清了。

他习惯孤独，也惧怕孤独，他急迫的想化身为人，想出去寻找这座宅子的主人，可又有点害怕尘世。人是可善可恶的，就连他自己，也免不了一己私欲。

……也许再没有比他更爱纠结的游魂了。

如果能预测到往后即将发生的种种，也许……他就不会期盼变成人了吧。

*

深秋的空气掺杂着几分冷意，地上的落叶还未清扫干净，被一双干净的皮靴踏过，发出清脆的嘎吱声。安泽把正在震动的手机拿了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瞬间有点不耐。

“爸。”

“小泽你到琪琪家没有？你老妈腌的酱菜带上了吗？”

“还没到，带上了。”

“那就好，琪琪最爱吃这个了。”

“嗯。”她爱吃就有鬼了。“还有事儿吗爸？”

“哎对了，琪琪那儿离咱家那个老房子挺近，你上山看看，没问题过几天就请施工队上去修整了。”

“……”某人眉毛抽了抽。

也不知道他爸是怎么想的，突发奇想要把山上祖传的老宅子翻修一遍当诊所……谁特么会闲着没事爬到山上的危房去看病？

安泽把手机丢回大衣口袋，手里拎着用奶粉罐包得严严实实的咸菜，抬眼望了望四周。远处有个小摊子，看起来还没开张，摊主把喇叭往搭好的架子上一放，打开开关就有一大串咒语噼里啪啦蹦了出来。

“浙江温州 浙江温州 江南皮革厂倒闭了

浙江温州 最大皮革厂 江南皮革厂倒闭了”

“……”猝不及防。

“×××老板 吃喝嫖赌欠下了3.5亿 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

我们没有办法 拿着钱包抵工资”

“……”

安泽一直觉得能把事业经营成这样也是地摊界的一朵奇葩，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抽搐着嘴角打算拂身离去，谁知那摊主看见他特别兴奋，拿起一个包包亮给他看，嘴里嚷嚷着：“20块20块统统20块！老板我看你英姿飒爽一表人才，买个回去送女朋友呗。”

安泽看着那个手提包上大大的Iv标志，眉毛忍不住抖了抖。这个盗版做得真是神乎其技巧夺天工……安琪琪那家伙好像就喜欢收集这种东西？于是他走上前，接过了摊主手里的包。

洛杨有点奇怪。换作平时，估计没几个大男人愿意跑到他的摊位看盗版女士包包，眼前这人却把这件事情做得十分自然，像是真的置身大商场挑拣名牌似的，整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

挣点零花钱容易么他！

“老板，你看看这个也不错。”他腆着笑脸把自认为很棒的款式递了过去。

安泽其实有点不耐，类似“ xxx xxx老板 你不是人”的噪音一直充斥在耳边，他觉得很吵。他拿了几个logo制作得十分逼真的皮包，掏钱准备付款，却在抬头望向洛杨时愣了两秒。

“额……”洛杨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没怎么，”安泽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很漂亮。”

“……”听你这语气好像真的在夸我？洛杨听了有点哭笑不得。

安泽付了钱，拎着一袋子盗版皮包转身离开，灰色的大衣被风吹起一角，头发也随着凉意轻轻鼓动。

很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刚才抬头看向洛杨的瞬间，望进的那双干净得不染世间尘俗的墨绿色眼眸。

洛杨看着他的背影发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目光一垂赫然发现架子上放着罐奶粉。

“哎老板你的奶……”

那人早就拐过街角，没了踪影。

*

洛杨很晚才收拾东西准备回山上的老宅，因为怕失主回来找东西看不见他。这罐奶粉包装上都是些他不认识的西洋字符，看样子是给小宝宝喝的，应该不便宜，那人会回来拿也不一定。可惜没有。

他找个地方把架子藏了起来，背着喇叭和剩余的包包上山回家，手里拎着那罐奶粉，想着那人要是不回来找，他就自己打开尝尝，他还不知道奶粉是个什么滋味呢。

山上的夜路不好走，他背着东西也不能化成魂体飘上去，只能抬脚慢慢挪着步子。眼看着就要到家了，他捶了捶酸软的腿，突然听见前方有什么动静，好像有人。

他放下东西轻声往那边走，真的发现有人站在他家门口，勘测地形似的东看看西瞧瞧，就差拿个尺量量了。那人好像也发觉了身后有人，蓦地扭过了头。

洛杨此时狠狠咬着牙，对自己的这点出息表示愤怒。这里明明是他家，为什么他要心虚得变回了本体啊啊啊？他抬高视角，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那双皮靴，有点恨铁不成钢。

安泽只觉得电光火石之间有什么从眼前一闪而过，身边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打着手机电筒四周巡视了一会儿，发现地上有块造型独特的玉石，在黑夜里闪着墨绿色的幽光。

也不知为什么，他瞬间就想到了那个人的眼睛。

洛杨被灯光晃了晃眼，眩晕了两三秒才看清那人是谁。他以为他会被人顺走，谁知安泽凑近钻研了一会儿，然后推开他家门走了进去，把他轻轻放在了书桌上垫好枕巾的竹篮里。

喂喂好歹我也是块传家宝玉你就这么洒脱的把我丢了？

洛杨心底其实一直期盼着有人把他带走，他很怀念曾经被人捧在手里当做珍宝的感觉，而且……这个人的手心很暖。

他在自制的竹篮里躺了一晚上，觉得自己就像个孤儿。孤独不就是这样么，想求人陪同时遍寻不到，永远一个人自给自足，一个人消化，一个人苍老。

他望着窗外缺了一半的月亮，抬手捂住有点酸涩的眼睛。

第二天他没回家。

他的家被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