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令既出，喊杀声震天。

杀场之中，毫不容情，风声呼啸，冰雪狂扑。

短兵相交，鲜血四溅，融入冰雪，霎时凝结。

求生的意识疯狂滋长，若恣意盘旋的藤蔓一般，攫住一颗颗狂跳不止的心。

保卫家园的炽烈愿望如滔天巨浪，扑打着血脉中沸腾的鲜血，舞出漫天寒光，直取敌人心脏。

寒光映雪，挑起漫天飞絮，空气裹着森寒入喉，侵袭肺部，整个人似是从内而外冻结成冰，握着兵器的五指僵直若死，几乎能听见骨节错落的脆响。

很久，没有酣畅淋漓地杀过人了！

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要撕裂敌人的咽喉，兵器未发，已是飒飒作响，允浩将印信藏于袖囊中，电光火石之间，就近勾起一柄长刀，转身猛地贯入一杀手胸腔，顺手一带，长长的血练顺着刀身飞溅而出，砍瓜切菜一般，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始终跟随允浩左右的有天心神为之大震，只见太子行动处如雄狮猎鹰，出手毫不凝滞，以刀锋使剑招却比剑芒更甚，杀戮之中，却是正气凛然，丝毫不见先前那股子邪魅气息，仿佛他所杀的每一个人，都是死有余辜，仿佛那手中刀刃，便是正义所在。

面对这样一个男子，即使稍稍生出袖手旁观之心，都似乎是罪不可赦。

面对这样一个男子，即使稍稍萌生退却之意，亦足以让人抱憾终身。

面对这样一个男子，即使只是作为他的敌人，亦值得你喜不自胜。

不过，喜不自胜的前提是，这男人愿意将你当做他的对手，而十三少和七匹狼，显然不具备这样的资格，只从他们那恨不得插了双翅膀，以便逃离这死亡的坟场便可看出，这些人早已生了畏惧之心，再加上太子脸上时不时闪过的轻蔑及随性，有天抿唇，若是双手得空，他几乎想为这五十多号人双手合十祈祷一番，祈祷太子，能够善心大发，给他们留个全尸。

不过念及太子信中所述，有天又不得不放弃心头那慈悲的想法，毕竟太子的命令是：杀人，提头，毁容。既然连他九哥都未出言反驳，那么便说明，太子的决定完全合理，何况，夕阳山上被转移走的百姓亦需要不少替死鬼，而这些人，原本便不过是死不足惜的江湖败类。

风愈发冷冽了，暴雪坠地，沙沙响成一片，和着砍杀声，映得人眸中杀意如冰。

允浩和有天早已是全身浴血，打斗中仍不忘撕扯下对方的盔甲，丢给身后众人，以便事后这些人得以顺利脱身。

幸而出发前允浩曾下令，未听到信号前，留守士兵不得轻举妄动，否则只怕早已乱作一团。

薄唇紧抿，允浩率众，将十三少同七匹狼围在垓心，眼下，众杀手身上的盔甲早已被扯得干干净净，形容狼狈，反观有天所率的夕阳山百姓，却个个英勇威武，严阵以待。

“不留活口！”允浩丢掉卷了刃的刀，砰砰两掌，撞飞一人，左手入怀，摸出烟火，拔开活塞，烟火冲天而起。

烟火一出，士兵如蝗蚁般蜂拥而上，只见黑压压的一片，转眼便到了近前，新雪受重压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声，整齐划一的步伐更显得气势非凡。

就练兵而言，慕容家人无疑是怪才，不过，若是论行军作战么……允浩弹指打中一人膻中穴后，发令道：“中心未着铠甲者，便是夕阳山逆贼，一颗人头二十两，完事后执耳去睢城县衙账房领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出发之前，慕容将军已经下令，为妨太子将贼匪收为己用，一旦战事拉开，不留任何余地，除主要贼匪需提其首级外，剩下的，事后一律焚尸灭迹，以免尸首过多，给百姓留下慕容家军队嗜杀的印象。

天时，地利，人和。

允浩退出战局，外衫上沾染的血迹早已凝结成冰，衣料摩擦间尚能听到冰渣碎裂的微响。

光影渐歇，东方初现鱼肚白。

借着天边依稀的白，允浩才发现，脚下踩着的，竟然是一滩血迹凝结成的冰块。

若此时正值炎夏，此番杀戮，是否足以流血漂橹？

蹙眉除下暗红色的外衫，随手掷地，凝望着京师的方向，允浩面上，竟浮现出浓烈的怀念之色。

弹指之间，已是八年。

八年的风雨，不惜一切代价的自我武装，事到如今，那目标却仍是遥不可及。

那个如初雪般纯洁晶莹的金家孩童，八年后，该是何等模样？

兴许，流放期满后，金家再不会让他踏入京师半步了吧，毕竟金妃案中，金家蒙受不白之冤，世人尚为之叫屈，身为金家子孙，又怎会再为朝廷卖命？

不过，不回来也好，省的无端被卷入血腥中，污了那一身的纯白。

……

确定杀手已经死绝，有天上前询问太子后续事宜，却见太子嘴角噙着笑，那眼眸中却又分明满含热泪，该是何等的心绪，才会有这般复杂的神情？

有天想不透，这场战役堪称完胜，为何太子却仍这般冷静，冷静得仿佛他的灵魂早已飞出了夕阳山，飘向那唯一令他心安的一隅，只是，那一隅，究竟是何方？

“你叫什么名字？”

威严的声音猝然入耳，有天忙凝神应道：“草民朴有天。”

“朴、有、天。”低沉的嗓音轻声重复一遍。

有天稍稍仰首，眼神不期然地撞进太子那深邃的眸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自心底上涌，有天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攥成一团，欲别开脸，却又担心将气氛搅得更为尴尬，只得强笑道：“太子，请问，尸首该如何处理？”

“听说，你同金家九少相交甚密，他被流放的这些年，过得可好？”

不曾想此情此景太子竟然会问及九哥的情况，有天愕然。

“你，也不知道么？”允浩眸光瞬间黯淡，却又忽的莹光闪烁，“算了，毕竟他一向善忘……忘了也好……忘了也好……”

有天看着悲喜莫定的太子，心底没来由地冒出淡淡的哀伤，太子还是在意他九哥的，起码，九哥八年的执着，并非一厢情愿。

“梧州土地贫瘠，他又是吃不得苦的少爷脾气，你说，八年的时光，会不会把他磨成块黑炭？”

有天怔怔地立在原地，耳边太子那似苦又似乐的笑声直灌入耳，或许，太子也是喜欢九哥的罢，否则，他怎么能从这笑声中，听出隐隐的心疼。

“九哥……他，很好。”除了那双腿外，其他一切都好，金九的容貌仍是八年前那般晶莹剔透，只是，八年前那个精灵古怪，惹人开怀的天真孩童如今却已变成了个沉静若水，令所有见过他那双瞳眸的人都会心生怜惜的少年罢了。

“好么……他好便好了，你若是见了他，替我劝他，找个好姑娘，安安定定地过罢，莫要再惦记着同紫苑郡主的婚事了。”允浩拳头握紧又松开，掌心留着深深的指甲痕迹。

有天突然不知该怎么禀明他九哥已经秘密回京，甚至打算参加春试一事，紫苑公主下嫁贫民书生，九哥早已知晓，只因襄王无心，神女亦无梦，倒也不以为意，可若是太子劝他归隐山林，九哥又会作何感想？

“当年紫竹林中，他还闹腾着说要随我打天下的，那撅着嘴的调皮模样，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无比可爱，若是入了官场，以他那直性子，还不知道会被人整成什么模样呢！”小小孩童扁嘴大哭，伸出白藕般的手臂控诉的小脸闯入脑中，允浩脸上绽放出笑意，暖如春风。

“不会的。”有天下意识地反驳：九哥为了兑现那句被您当成笑语的誓言，在鬼谷苦修八年，脱胎换骨后的九哥，决非庸手，又怎会任人鱼肉！

满心的话拥堵在胸中，有天激动地面色涨红，心下甚是委屈，不是为了他自身，而是为着那个念及太子便会失了自我的少年，若眼前这人再说出半个轻视那清冷少年的字眼，就算他是太子，纵然他毫不知情，就算他是九哥身心所系，他朴有天蓄积的掌势也会毫不犹豫地递出。

可是，有天高涨的怒火却在听到太子下一句话时骤然消失殆尽，微微收拢的双手无力地下垂，落在身侧，喉咙发紧。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他，我曾经允诺过要和他一起治理这个江山，若他朝我能执掌大权，但愿他还愿意给我履行这个承诺的机会。”

那盛满期待的狭长凤目让有天再也无力对眼前的男子存半分苛责之心，无论如何，眼前这重情重义的男子，确实是值得人托付一生的好男儿，但愿九哥能如愿以偿，得以同心头所爱双宿双栖。

“柴火都准备了么？”

太子猝然阴沉的语调让有天一愣，睁着双目却忘了回应，倒是一众士兵应声高亢。

“重犯首级，悬城门示众，其余死者，就地焚毁，免得融雪后滋生瘟疫。”允浩道。

此举正中慕容军下怀，当下，众士兵四下呈回形阵散开，分别聚敛山上的尸身，两个时辰后，死尸已堆积成山。

浇上菜油，十数火把接二连三地飞入尸堆。

此时天已大亮，火光冲天而起，映得人脸通红，肉香顺着风侵入鼻腔，允浩这才发现自己手足有些酸软，腹中也早已空空如也，遂派十数人守着火堆，而后招呼着有天等人下山。

再耽搁两日，等俊秀县令位子坐稳了，便回京罢，就算在中再也不回了，他喜爱的那片紫竹林，也得好好给他守着，可不能再被他揪着头发满地打滚了，这样的糗事要再发生几回，若被那帮好事的奴才传了出去，他太子的威名，岂非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