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飘飘洒洒，似多情柳絮，纯白透彻，却偏偏冰冷浸骨，教人望而生畏。

宫中人都在传，那病入膏肓的鬼玉公子，今日突然回光返照，居然还神采奕奕地在御花园静心亭里赏雪。

在中用石桌上的暖炉温着手，一切流言传到他耳际时，像是被这白茫茫的雪覆盖，再进不得半分。沈清浅替他掖着貂皮大氅，又将轩辕送来的暖玉给他挂上脖颈，往炉火里添了些柴，烧得旺了，再将在中推得靠近火炉一些，面目专注，仿佛任何事，都无法打扰他对眼前人的关怀。

“再往里靠，可就得烧着了！”在中笑着后退半步，余光忽然瞥见两人鬼鬼祟祟、脚步匆匆地往毓秀宫去，其中一个，正是苏沫贵妃的贴身宫女，另一人，看起来却像是民间妇人。

“有鬼！”在中手一推，沈清浅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滑步拦在那两人身前。

“玉公子！”宫女一见在中，像是见了鬼一般，脸色刷地转白。

“擅自带外人入宫可是死罪，你不怕？”在中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质问道。

“玉公子您见谅则个，这女人乃是奴婢的姑姑，因这战乱，颠沛流离，是以才试图入宫蒙个安身立命之所，奴婢正想领她去求求吴公公来着。”

“对对对。”那妇人溜须拍马道，“奴婢看玉公子您这腹部微尖，定能生个聪明小子！”

“借您吉言。”在中眼神下移，见那女人手里还提着包东西，奇道，“这是什么？”

“冬苋菜，空心菜，都是……唔……”

“玉公子，我姑姑乃是粗人，不会讲话，您莫听她胡言乱语。”

在中略一沉思，道：“现在时局正紧，你还是得注意着些，你主子贵为皇妃，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她的声誉，你懂么？”

那宫女连连点头，见在中不语，揽着那妇人急急离开，在中抚着腹部，喃喃念道：“空心菜……冬苋菜……，好熟悉的名字。”

“都是寻常小菜，当然熟悉了，怎么，你想吃么？”

在中猛抬头，便见轩辕带着笑站在面前，李烟鼓着脸跟在他身后。

“师兄！怎么样，清虫计划进行到哪步了？”

“张、李二人已经伏法认罪，但在他们的宅邸内，却并未发现账中所记的巨额贿银。”

“狡兔三窟，他们当然不会蠢到将证物藏在自己府内，查查他们的姘头，各处避暑宅院……还有一种可能，他们入手的并非银两，而是珍玩字画，将收受的银两用以购买字画珍宝，只需借口‘偶得奇珍’，一切就都变得理所当然。”

“小玉，你还真是料事如神！”轩辕将手里的一页纸展开，在中依次看去，果然，上面所记载的均是某年某月某日，偶得某某真迹，某年某月某日，偶得南海明珠数串……其中更不乏宫里被盗的贡品，这张璧和李友道的日子，过得倒真是逍遥！

“战事如何了？”

“那批粮草，依你所述，前五万石，皆为上品，中间十万石，乃是糟糠，而最末的五万石，则是等重的烈酒，三月时间，叛军再省，也该尝到糟糠的滋味了。”

“闻说，叛军已到潍城，是么？”

“潍城地势平坦，易于骑兵作战，而我方大军，已遍布潍城四方，在洛将军的率领下，包围圈正不断缩小。”

洛影已死，景国上下，又有哪名洛姓人氏，堪当将军之职？

景国大军明明被郑国与苍狼联军围困，为何还能分兵围剿大皇子？

原来，当日在金玉阁内，洛影趋近在中时，确实腹部中刀，只是，那刀入三分，正卡在他两根肋骨间，流血虽甚，却并未刺中要害，洛影之所以倒地装死，乃是因为在中对他说了一句话：你死，景国才不会亡。

金玉阁看似平静，事实上却云集各方“英杰”，华阳贵妃与苏沫贵妃少不得要同在中攀比攀比谁，大皇子一方则需摸清在中的立场，以决定是利用，还是摧毁，便连宫里大大小小的宫女太监，也都削尖了脑袋，想要钻入金玉阁内，瞧瞧在中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所以洛影一跨入金玉阁，这消息自然而然地便传了开去，若洛影安然无恙地自金玉阁走出去见轩辕，那么轩辕定然便知道前线粮草充足，既然粮草充足，为何还答允户部凑集粮草支援前线？

只有洛影死，轩辕才会拿不定战况，而只有当轩辕拿不定前方战况，才有可能应允钱耀庭的请求。

于是，洛影“死”了，而且，有人亲眼所见，他被在中秘密派人埋了，就埋在那荷花池畔。然而，绝不会有人蠢到将此事禀告给轩辕帝，他们都清楚，轩辕帝对金玉阁中男子的宠爱，已经到达了令天人为之侧目的境地，说不定告没告成，反惹得一身骚。

真正的洛影，当然还活着，否则为何那荷花池畔的尸体经几月暴雨烈日仍不发出腐味？

原来，那夜赶往御书房请轩辕羿的，正是乔装改扮的洛影，他潜入御书房，已经将战况禀明。轩辕再入金玉阁，便是同在中商讨如何将大皇子一军，其实他根本的目的，并非是要斩杀大皇子，只是不愿意让这干蛆虫扰了在中安心生养。至于鬼医出宫置办药材，这只是借口，他出宫时，便拿着轩辕羿的圣旨，去了皇法寺，皇法寺内不止有和尚，还有个天门道长，于是，这道圣旨，便飞到了天门道长身上，天门接到讯息后，当然是快马加鞭赶往郓城。他首先到郑国军营内，向昌珉及伪装成允浩的俊秀道明在中希望停战的讯息，继而又赶往景国军营，宣读轩辕羿的圣旨，圣旨内容有二：其一，乃是命诸位将领停止同郑国、苍狼的战事，班师回朝；其二，这“班师回朝”不可如寻常那般高奏凯歌，而是得装作不敌，且战且退。

于是，景军在四个月的时间内，因“不敌”而退至潍城边境，正好将得意忘形的叛军团团围住。

而所谓的诸国合纵，本就是轩辕羿放出去的烟幕，郑国、苍狼同景国停战的讯息一经银狼等人传到各君主耳中，他们便惶急地撤了兵，虽然景国如今是内忧外患，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轩辕羿拼死一击，他们纵再有两倍兵力，也只能束手待毙。

冯泠、大皇子等人做梦都想不到，他们看到的所谓胜利曙光，不过是奈何桥上的一盏灵灯。

“师兄，剿灭叛军后，你有什么打算？”

轩辕眺望那茫茫白雪，几丝迷茫，几丝惆怅：“不知道。”

在中不喜欢这个答案，作为一国之君，战乱后，不思整饬军队，不想着重振农商……

“师兄，你真的能够胜任么，你的肩膀上，担着千百万人的性命……”

“为了你，我会坚持到底。”轩辕折一截枯木，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活气，然任他百般搜寻，枯木，依旧是枯木。

午膳时，在中的碗里果然是冬苋菜粥，配以各种精致辅料，只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在中盛一勺，正要往口里送，手中碗却突然被夺去，在中无辜地抬眼见盛怒的鬼医，一头雾水：“我又得罪您了？”

“你如果想死，就吃，我不拦你！”鬼医怒气冲冲地将碗掷在桌上，更让在中莫名其妙：“难道，粥里有毒？”

“没毒，不过是加了滋补品的冬苋菜粥而已！”

“既然没毒……”在中将碗挪到面前，又被鬼医没好气地摔开：“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装傻？”在中霎霎眸子，“鬼医您甭拐弯抹角的，有话直说。”

“你……真的不是为了逼……”鬼医压低声音，仅以口型道出“轩辕羿”三字。

“不是。”在中腹中直唱空城计，眼巴巴地盯着那清爽的菜粥，口水直流。

“我还以为你为了逼他放弃你连命都不要了。”鬼医显然是放下了心，“你在我那里养伤时，曾经看过我收藏的医典，你好好想想，这冬苋菜粥有什么功效。”

“忘了。”在中直截了当地回答。

“你……真是……”鬼医戳戳在中额头，“这冬苋菜粥，在产后服用，是滋补品，在产时服用，有助于顺产，可是在产前食用，你肚里的孩子可能还没见到他（她）爹亲就先见了阎王，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给忘了！”

在中如醍醐灌顶，忽的想起空心菜、冬苋菜这类都是催生的食物，苏沫贵妃也即将临盆，那宫女偷偷摸摸地带个民间妇人进宫，还提着包空心菜和冬苋菜……

前后一联想，在中豁然开朗，当日轩辕羿在金玉阁内称将立在中的孩子为太子，此事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后来，诸位朝臣据理力争，轩辕不得不退步，称若两位皇子才智相若，则立皇长子为太子，苏沫贵妃深知争宠争不过在中，当然要在时间上抢得先机。

权力这东西，真是害人不浅！

在中看着那碗白里泛着点点碧绿的清粥，粥依然漂亮，可他却再不敢碰，只捡了几块糕点充饥。许是即将作为人父，他清秀的面容也染上了浓重的慈爱之色，为人处世，也不再显露锋芒，脸上始终是淡淡的笑意，不熟悉他的人，还道他是笑里藏刀，只有金玉阁内的人晓得，他们的公子，本不屑于同后宫红粉争宠，怎奈梅不争春，仍惹霜雪嫉羡，终日难得安宁。

饭后，沈清浅推着在中在御花园里散心，漫天皆白，在中更是白衣胜雪，那一张清冷的脸，又精致赛过身上锦衣，沈清浅像是虔诚的佛教徒，凝着那一抹令人舒心的纯白，无端袭来的心慌逐渐平息。

御花园深处，几声啾啾鸟鸣，而后，又传来三声猫叫。

两人眼神交汇，轮辙一转，躲入假山后。

雪地里，一抹桃红，一袭铁衣相遇，两个影子一闪，躲入了御花园内的一座空屋。

华阳贵妃，赌王钱进财？

在中青烟似的飘于半空，同那白雪融为一体，这九天逸云一使出，他果然便似九霄闲云，逃脱凡俗桎梏，潇潇洒洒，沈清浅腾空而上，轻轻托住椅身。

屋内先是寂静，而后，便是钱进财的声音：“她被发现了？”

“水性杨花的女人，见了他那玉公子，便连你都忘了，你还念着她作甚？”华阳贵妃道。

“救她。”

“你疯了么？”华阳贵妃斥道，“鬼玉吩咐人十二个时辰看守着，谁有本事能够穿透那铜墙铁壁？”

在中甫闻钱进财的声音，身子一震，这声音，像极了那夜灌木林中与女子私会的男子，而听他们话里弦音，那女子，定然是莲心无疑，难道莲心口中的他，指的就是这华发丛生的钱进财？

在中推敲着莲心对男子的描述，论身份，钱进财如今是禁军统领，虽算不得位高权重，但好歹也是统率千军，论年纪，两人的确相差二三十岁，这钱进财几乎可以当莲心的祖父了，地位，年纪，最符合的两点，钱进财都具备了。

之前钱进财借着缉拿凶手的名义冲入阁里搜查时，每每开口，他额头青筋必定会先跳动几下，现在在中才想明白，他那是在引导体内脉息，以使声音变得沙哑，为何多此一举……在中今日算是想了个透彻，他这是防着隔墙有耳，生怕有人曾听到过他与莲心的私语认出他的声音来。

现在一看，这钱进财对莲心也并非无情无义。

再望进屋内，钱进财道：“娘娘，只要您救她，鬼玉的命，便由老奴来取！”

“不过是个丫鬟，本宫连跟随了我十七年的嘉儿都能舍弃，她又算得什么？钱进财，你甭忘了，如今你、我还有洛将军，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这边要漏了底，咱谁也讨不了好！”

“老奴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是娘娘，若是您假装怀孕，又借巫蛊之说陷害玉公子的事被皇上知道了，您这位子可还保得住？”

“荒唐！若本宫现在大叫非礼，钱统领认为皇上是会信你还是信本宫？”华阳贵妃娇笑着靠入钱进财胸膛，涂着蔻丹的五指在他胸前轻轻撩拨，贝齿紧咬，字字狠厉，“莫说是假怀孕，就算本宫肚子里真有了孩子，为了这六宫之主的地位，本宫也非弄死它不可！除了皇上，没人可以骑在本宫头上作威作福！”

在中指腹陷入铜轮，眼中像是懵懂，又似心痛，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松开把着椅轮的手，紧了紧身上的貂皮大氅，沈清浅抓着椅背一抬，两人双双飘下屋顶，踏雪行远。

“你说……为什么？”在中眼里蒙着层迷雾，“父母不都该是爱孩子的么，难道权力真比自己的骨血更珍贵？”

在中虽生长于波诡云谲中，身边的人却都有情有义，上至先王，锦阳贵妃，金妃，下至昌珉，有天，无一不将情字看得比天高，是以，他认为情谊，乃是人不可或缺的物事，难怪他不理解后宫女人狠毒的心计。

沈清浅暗暗发誓，今生，他决不再让在中见到这样的惨剧。

“华阳贵妃，不是个好女人。”在中裹着貂皮大氅，缓慢而坚定地加上一句，“不过，她会是个好皇后！”

沈清浅清楚在中所指，真正母仪天下的女人，都非纯良之辈，后宫风云，像是不见血光的战场，太过心慈手软，无异于自掘坟墓。古来温柔红颜，多葬身荒冢，而手腕奇狠，心肠恶毒者，反而青史留名。其实，历史，说到底也只是一曲血腥的颂歌罢了！

“若她是个男子，又生在皇家，恐怕师兄也不是她的对手。”在中喟道，“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妇人之仁，否则也不会造成今天这局面。”

两人回到金玉阁时，屋内突然多出二十名妇人，在中乍一见时，还道是自己走错了院子，但见到鬼医在场，又见轩辕端着杯茶居中稳坐，遂犹豫片刻，抬眼看头上镂空的烫金大字，确实是金玉阁，这才推着轮椅入了院中。

鬼医正挨个儿打量着众位妇人的……在中顺着那眼神看去，登时闹了个大红脸，想指，又不好意思伸出手去，只闷声问道：“鬼医，你怎么盯着人家的……胸……瞧？”

“嘿，我这给你孩子找乳娘，你反而还不好意思起来了！”鬼医睇眼在中，又埋首于妇人们的上半身，仔细比较。

乳娘？

在中蓦地发现众妇人胸前饱胀，确实似刚生产过的模样，这才惊觉自己乃是男儿身，就算能够产下孩子，亦无法亲自哺育他。做父母的，总希望能够亲手替孩子张罗好一切，在中生平最厌恶自己被当成女人，可是现在，他却巴不得可以生作女儿身，起码能捧着自己孩子软软的身子，看清他每一丝细小神情，瞧着他餍足地睡去……

经鬼医慧眼，轩辕最后留下三名乳汁较丰的乳娘，命吴公公将她们安置在金玉阁中，好吃好喝地供着，只待在中产下子嗣，便轮流照顾。

在中感激轩辕羿无微不至的关怀，又见李烟眼里的心疼之色，心头更是愧疚。傍晚，潍城传来线报，叛军盘踞地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后，便是火光冲天，洛将军身先士卒，勇猛作战，斩冯泠于马下，叛军或阵亡或溃逃，只余下几支散兵游勇，已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