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夺妻？”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纠结，也许是我的声调太过夸张，云二游终于恼羞成怒，愤愤地拉回衣衫，用手将垂落的发丝勾到耳后，“秦兄大可不必如此，奴家虽然如今这般模样，但生在人世时，也是有婚约的。”

“有婚约？”我忍不住上下来回打量云二游。

“那是自然，”云二游抱着黑伞，重新飘回半空，安逸无比地斜倚在一团浅云中沐浴月光，“在现世时，谁敢做出这副模样呢？”

“也是。”我望了眼形骸放浪的红衣鬼，点头认可。

人世间不过陈醋一坛，每个人都浸在这硕大的醋坛子中，若不是周身包裹坚固的硬壳，许是早就被世俗消融得半分渣都不剩了。

尤其云二游这种性子，放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被啐死才怪。

“云兄在世的时候，应该很难吧。”我第一次动了真心，由衷问。

“不难，”云二游闭上眼睛，悠哉游哉地飘着，“毕竟生来如此，便不觉有何苦处，只是现在脱了肉身，反到令人心怀舒畅。”

“如此说来，云兄还挺感激那凶手？”我听完撇嘴。

云二游朝我翻了个丝毫不见黑眼仁的白眼，不打算继续搭理我，转而道，“奴家几年前曾有一次偷用大姐眉笔描眉被大家长发现，大家长察觉我心思有异，便强行替我订了亲，以稳我心。他告诫我要以功名家族为重，不能因为一时误入歧途，丢了家族荣光。”

说完长叹一声：“可惜我那未婚妻子，本有那心上人，却不得不屈身与我，委实亏了她。”

“也就是说，找到她的心上人，就有可能找到凶手？”我问。

“然也。”云二游撑起伞，挡住月光。

“既然如此，你我为何不直归家乡？”

云二游孑孑立于半空：“家乡难归，不如进京。”

“罢罢罢，莫要做出此等模样，你说进京就进京吧。”我受不得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挥挥手，大步走向前。

两步之后，我听到云二游吃吃的笑声，不由羞红耳朵尖。

“秦兄秦兄，你是好人，”他追上我，“眼瞅秋试还有三月便至，你还提出要和奴家归乡，不愧古道热肠。”

事到如今，我自然无法再说出其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助人为乐乃是读书人本份。”

“哈哈哈好个本份！好个读书人，”云二游一抖水袖，飘到我身边落下，与我同行，“此时若是有酒，奴家定与秦兄痛饮一番。”

我脚步顿了顿，微微偏头：“有啊！”

遂带着云二游绕路到了附近一处茶寮酒肆，“哝，就这儿。”

云二游惊呼一声，绕着破旧草亭转了数圈，夸赞我道，“秦兄真乃神人，这都能被你寻得！”

我颇为自得：“那不然我在这里这些时日，拿什么吃喝？”

云二游无声钻进一只酒缸，深深吸了一口，待出来时，身形有些摇晃，青白的脸色似乎也染了些酡红：“真是好酒，”他打了个酒嗝，“若不是秦兄在此逗留多日，奴家……奴家许是还在那冰凉的湖底沉着呢。”

我也打那酒缸里舀出一碗灌进肚子里，火辣辣的烈酒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故作深沉叹道：“这许是命吧。”

云二游自然同意。

我们在茶寮里喝了个酩酊，从山川河流聊到星辰万里，从上古神话聊到当今朝廷。直到此时，我才发现云二游不只是相貌迤逦，知识学问也是一等一，若是参加了秋试，定是状元的不二人选。

“云兄这样的人……死了，可惜。”我借着酒意放肆道。

“管他什么可惜不可惜。”云二游已然烂醉如泥，却还趴在桌子上吸酒。

清亮的酒液从缸里旋转成一条水柱不断送到他嘴里，云二游大口接着，喝够了就跑去月下跳舞，赤着脚，露着胸，歪歪斜斜的舞，好看极了。

跳腻了，就再钻回酒缸里，整个身体都浸在酒里，只留一张无暇的脸在外面看月亮，看了一会儿，又开始哭起来。

“为何……为何偏偏是我……”

“奴家一生不曾害人，为什么被加害的是反倒是我？那未婚妻，我原本打算考得功名后就解了婚约的，即使背负骂名，即使被赶出家族，我都……我都甘愿的啊！可是，为何！为何！”

我放下手中酒壶，胸腹被烧得像吞了烙铁般的疼。

秦忆川此生二十年，终得一知己，只可惜，是个鬼。

云二游喝够了，哭够了，也闹够了，钻进湖里泡了个澡，爬上岸后，又变回那个眉眼尽是风流的妖艳公子。

反观我就比较凄惨，抱着石墩吐得魂都要飞了。

“再喝下去，我们就要下面见了，”我擦擦嘴，蹲在湖边止不住打摆子，“也不知道被鬼灌酒灌死的鬼，会不会更厉一点。”

云二游抿嘴笑：“谁知秦兄酒量竟如此不济。”

你一个鬼！跟我比！我可是活生生的人！

我气鼓鼓地不愿理他，从包袱里摸出几块碎银子塞进酒缸旁的桌缝里，四仰八叉地仰天躺在草地中，闭着眼睛强忍晕眩：“我得缓缓，今晚是走不了了。”

云二游倒也不逼我，也跟着我一起躺好，遥望天上璀璨银河，奇道：“秦兄怎把银两藏起来了，这老板回来还能见到么？”

“见得到见不到都得藏着，这老板我就七日前见过一次，疯疯癫癫的，听说旁边村子里吊死个女人，扔下活计就跑了，到现在都没回来呢。”

“吊死个女人？”

“嗯。”我吸吸鼻子，干呕一声。

云二游来了精神，反过身，翘起两只白生生的脚趴过来，撑着下巴问：“什么样的女人？为何会吊死？”

“我怎么知道，都是道听途说的，”我头晕得不行，斜觑了他一眼就将手搭在眼睛上，“不过听说死相挺惨，脸憋得青紫青紫的，舌头搭得老长，眼睛也都鼓出来了。”

“咦，秦兄快别说了，太恐怖。”云二游打了个抖，用宽大的袖子扫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我大着舌头，勉强睁开眼睛，惊讶地问他：“你一个鬼，还怕鬼？”

“这有何值得大惊小怪，”云二游瞧我的眼神颇为轻蔑，像是在嘲笑我没见识，“且不提奴家由死至今就独自一个，没见过别的鬼，单说秦兄还是人呢，敢说自己不怕人？”

我的脑袋已经被酒泡透，转半天也找到辩解的话。

好吧，只能承认，这个死鬼说得不错。

人都怕人，鬼为何不能怕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