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个死鬼，云二游可比我明白太多事理了。

我本就酒劲上头，听了他的话，更是止不住地“嘿嘿”傻笑，云二游一开始不明所以，还用话挤兑我，过了一会儿见我笑得不停歇，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我们借着醉意越来越放肆，狂傲的笑声在天地之间来回回荡，吓得周围鸟虫都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笑累了便一翻身，枕着草木，露天席地的睡着了。

后果是第二天一早，还没来得及从梦境中脱离，就先被冻了个激灵，同时涌向小腹一股尿意。

我揉着眼睛爬起来，甩干身上晨露，晃荡到旁边的一棵古树旁放水。

尿尿工夫，天上聚起了浓云，压得天像要塌下来似的，狂风吹得草地矮成一片，翻起深绿浅绿的浪。

我手拄树干，挠着腮帮子试图清醒，云二游突然从树上倒吊下来，散着墨一样的黑发对我说：“秦兄，要下大雨了！”

我说：“你应该庆幸我胆子大，要不然手一抖，一泡童子尿浇你个魂飞魄散。”

“粗俗！”云二游“啧啧”几声，“真不知道这读书人是怎么当的。”

“读书人也得吃喝拉撒，”一夜过去，我已卸下了所有防备，丝毫不拿他当外人，极其自然地提好裤子走回茶寮，指指棚顶，“下就下嘛，反正咱们这里有遮挡。”

云二游顺着茅草之间能漏石头的缝隙游上去，又虚无缥缈地游下来：“这……”

我说：“你就说能不能挡雨吧。”

云二游红伞一撑，扭着腰肢翘脚坐到酒缸上：“反正淋不到奴家。”

这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真要气死个人。

我抬起头要张嘴反驳，却眼见一颗硕大的雨点子顺着棚顶缝隙钻进来，砸在面前的泥地里，“啪”的一声钉出一个深坑。

我们一人一鬼对着泥点子沉默半晌，又被一颗砸回了神。

云二游没忍住“嗤”了一声，灵巧翻身，飘到我背后，鬼声鬼气地发出嘲笑：“秦兄秦兄，你说这破棚子能不能挡雨吧。”

我想瞪他，可是他一直躲在我身后，弄得我像狗一样原地转了两个圈也没找到个鬼影，反倒又被两颗雨点正中额头，砸得脑门生疼。

没有时间多闹了，我背对着云二游打开行囊，本想掏柄雨伞出来，结果狂风又起，吹得茅草一阵乱飘。我只好放弃撑伞的打算，抄起茶寮老板的蓑衣裹在身上，像抱窝的母鸡般抱着行李，蹲在角落里等雨停。

云二游见这样好笑，便蹲在我旁边，跟我一起看外面风雨大作。

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天地间生出一种奇异的静谧感，除雨声沙沙、风声呼呼外，再无其它声响。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去，雨愈发大了，三尺开外便是白茫茫的一片，除了横向的雨丝，就连树的影子都分辨不清，远处浓云滚起雷声，轰隆轰隆的响，吓得云二游狠狠“嘤”了一声。

“秦兄，要不……咱们走吧。”他散着发蹲在我旁边，身上虽说一点水都没沾，却像一只被淋透了的红鸟，看可怜兮兮的。

我看了眼他被凌乱墨发挡住的雪白肩膀，随即移开眼：“这么大的雨，你倒是不怕，我要从这儿出去，书怎么办？行李怎么办？不都得弄湿了？”

云二游说：“可是，奴家怕打雷……”

“这么大的人了害怕雷？”我万分豪气地打断他，“再说你都不是人了怕什么雷。”

然而我话音刚落，空中就倏然乍亮，一道闪电如银龙般从天上落下，不偏不倚地劈向一个时辰前才被童子尿浇灌过的老树。

老树在我眼前被劈成两半，“噗”地一声起了火，须臾之间，树冠一半被火舌疯狂舔舐，而另一半在失去支撑后居然直直向我倒来。

我一见大事不好，两只手赶紧忙活，拎着两包行李，就势一滚，滚出了茶寮。

倾塌的大树下一瞬果然砸向我躲雨的位置，要不是闪避及时，此刻必定已被碾为肉泥。

惊魂甫定，我又听见云二游不慌不忙的声音：“奴家怕打雷，引了山火。”

我对着烧黑了的大树，伸手抹掉脸上雨水：“你下次说话快点。”

云二游：“噢。”

云二游：“奴家觉得这茶寮要塌。”

我回过头，茅草搭盖的茶寮果然被树压倒了半边，摇摇晃晃的，眼瞅就要支撑不住了。

风一吹，又飞了不少茅草。

茅草飞到我身上，扎进我的蓑衣里，戳在我的头发上。

我在原地乱了一会儿，从嘴里吐出一根草梗：“云二游。”

云二游开开心举着伞飘过来：“奴家在呢。”

我说：“你以后还是别说话了。”

我说：“臭乌鸦嘴。”

云二游又嘤：“秦兄怎么还骂人呢？”

我想说我没骂人，说得都是大实话，结果刚要张嘴，背后就传来一声巨响。

那破茶寮真的轰隆一声塌了。

云二游立刻丢下我，“哎呦”飘起:“昨天给的银子还在里面埋着呢。”

我挥挥手，一大早就感到身心俱疲：“算了，等雨停，茶寮主人回来还要修葺这里，给他留着用吧。”

云二游想想，又来夸我：“秦兄当真古道热……”

“别热肠了，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我把行李前后往身上一跨，用蓑衣挡好，辨别了一下方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找个落脚的地方，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要是滑泥就不好了。”

云二游说：“秦兄说得是。”

我点点头，不再和他废话，闷头往前走。

衣裳已经全部湿透，贴在身上极其难受，我现在就想找个地方暖暖和和地换上一件，最好还能烤个火。

云二游撑着伞，在我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飘着，火红的身影丝毫不受风雨影响，甚至在我看不清前路的时候会出声提醒我，让我不要偏离正路。

不知这么走了多久，云二游突然说：“到了。”

“到什么了？”我停下脚步，抬起头，抹了一把脸。

近处路旁伫立着一块残破的木牌，牌子上刻着“达村”二字，稍微远点，能看到一棵歪脖树立在村口，再远就是成片的矮房，在风雨中隐隐绰绰的，看不清门脸。

“奴家三年前曾陪哥哥进京赶考，借宿在此，和村长颇有些交情，今日大雨，也希望能在此借宿，秦兄意欲如何？”

我眯着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进村子：“都到家门口了还客气什么？”

云二游捂着嘴笑：“秦兄这副豪爽做派，看起来好像土匪喔。”

我拔出陷在泥地里的脚：“我像土匪，你就像个压寨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