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牡丹亭
小说: 被装成书生的军阀少爷包养了 作者:司戚 字数:2192 更新时间:2021-06-29 21:34:32
千磨万熬,江淮梅雨总算到了尾巴。谌宗泽来的太是时候,连仅有的几揽乌云也闲懒。
他巧得让令冬华心绪不爽得很,总觉这么一个午后,好容易戏班关门大吉他得闲,不用来靠在美人榻上,撑着头翻书、朱笔作批,却用来跟大少爷赔笑对戏,实在暴殄天物。
就是不细看,谌宗泽都能读出他摆在脸上的不快,笑得露出拢共一颗半白牙:“哎姐姐,我来的不是时候啊。”
“可不是么。”令冬华弹开手中眉笔,只手端起茶杯牛饮而尽,一道眼刀朝沏茶的谌大少剜去,给人接住又融成一汪横来眼波。“亏得你有自知之明——什么时候滚出去?”
但看谌宗泽神色不动,笑嘻嘻把眉笔捡起放在手边,接着给自个儿上粉,然后顺手推过去一碟眼影。“姐姐小心则个呀,别给粉呛到。”
他刻意去模仿令冬华的腔调外壳,骨子还是谌宗泽的骨子。近些日子同令冬华混得熟了些许,大少爷把架子连带面皮丢开,活脱脱个饱读诗书的无赖。
谌宗泽只看着脂粉堆里,一个令冬华好整以暇地乜他,眼睛里沉着薄薄一片的安定,如同找到倚仗——像是游子归乡、或是妻子等到不辞而别的丈夫的那种。看着说气是气,说笑也是笑。
“谌少爷,”令冬华斟酌几下,到底忍不住开口,“你念书的时候,瞧不瞧小说儿?”
“……哪种啊?”谌宗泽思来想去,摸不透他那颗七窍玲珑心,索性横心自动自觉撞枪口。
亏得大少爷做好了胸膛被嘲弄对穿的准备,小花旦却反常偃了旗息了鼓。
“鸳鸯蝴蝶派呀,里头讲什么戏子情深的,晓不晓得?嗳算了算了没事没事,”令冬华怕眼角画岔,停了停才接着描画,“你这都听不懂就别问了。”
“您这是怕我被蒙了?”他吊高音调——说到底谌宗泽还是个七窍开了四五窍的半人精,伸手挠挠令冬华下巴瞧着他笑。然后他摇摇头,“没看过也能猜到。”
令冬华哼笑一声,但凭他不安分。于是谌宗泽又趁着头饰未挂揉他发鬓,随即捻起一瓣雪花梨送到他嘴边。
台柱子一口咬下去,扬眉口齿不清地吩咐:“姐姐妃子笑呢?”
“嗳,姐姐这么难伺候啊。”
谌宗泽失笑,令冬华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套上假甲,顺手沾了几滩红艳艳的蔻丹补色,入戏前他对着这真少爷,几乎是个套了花旦模子的假纨绔。
他转头含着大少爷剥皮去核的荔枝,闭着眼打粉。“姐姐是打算上百花亭?”耽于美色的唐昏君谌先生沉不住气开声问,暗里趁机全神贯注地打量他。
“偏你不知道。”令冬华睁眼,“谌府跟外头有这么不通气儿?”
“霍家那假洋鬼子回来,都用不到我接风洗尘,跟你唱什么戏有关系吗?”说着谌宗泽偏头耸肩,不敢再正眼以视,“你说的这事?”
像是觉得可笑,令冬华站起身,居高临下,近乎怜悯地扫视大少爷,画面违和,又带些和谐。
“人家怎么说都比你着调。京城扬名的秀才谌大少,您说是不是?”
他这时机选得比谌宗泽来找他更赶巧,大少爷来不及跳脚,就让他跑了。说是去换戏服,更像是报复。
可能是故意的,这两个人都是。
也对。谌宗泽捋了捋头绪,这地儿除了权贵家少爷千金,哪还有几个包得起令老板、以及被他专程叫过来的谌少爷一出戏。
他倚着椅背,半阖着眼皮子看台本。《牡丹亭》,怪得令冬华没同他打招呼。
前几出从他才认识角儿教到现在,刨除教他的人欲言又止的部分,大少爷倘要赖着不走,等到来年开春,也该到了小小出一次师的时候。
总之只是次误人不成反被误的排练,谌宗泽相当不以为意,溜进另一间房换装束。临了拾掇头面才发觉找不到发套,把自己搁椅子上干等。
等到名角儿理罢仪容,全副装备齐整推开门,谌大少脑袋已经往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磕巴了。才见人出来刚想问,令冬华有心给他递个丽娘的秋波,就在眼底回转。
——行了,他眼里的戏一出来,什么纨绔也不必说了。那就是个天生的角儿。谌宗泽被他眼睛拉进柳梦梅的魂里,差点儿没忍住,要去勾那位从画卷中走下来的美人的手。
这人有用一段朦胧身姿伏人的本领,而一旦拉近到纤毫毕现,感觉便颇为微妙。譬如梦中下了一场花雨,那样的触动,不像猛然发现梦是真的,倒像是醒来时,发觉手心落了一片花瓣,如此的难辨真假、似是而非和失魂落魄。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怎么,还没醒过来呢?”他顺势牵过谌宗泽的手唱了一嗓子,有意把这人当丫鬟儿折辱,少爷却动也不动,好端端的就成了根木桩子。
好一阵谌宗泽才回过神,眼神暧昧且轻佻,笑吟吟看回去,又暗示似的捏了捏他的掌心:“小姐,您可没教过我唱旦角儿啊。”
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
念不得,品不得,只怕魂飞魄散折落美人关。谌宗泽心道了一遍又一遍,满脸嬉笑。
“哟——”令冬华实打实怪叫一声,“谌少帅,你偷师的时候,就没顺带学过?”
“你又知道了。”
谌宗泽停下嗓子眼里那句“发套在哪”,改而在榻上盘膝而坐。“姐姐你别这么喊我。”他垂下被抽开的手,“我跟戏班子,除了这回,也就小时候学过一阵儿。”
“一阵儿?”
拍平袍角的褶子,令冬华不置可否,只挑眉反问。
“半年……多点少点。”
现下凿实不是斟茶回忆往昔的时候,令冬华截断思绪,看一眼谌宗泽,用鼻子哼了声。
“今天不找你茬。排个练唱个生,整那么多幺蛾子做甚么,姐姐给你画个妆就好走了。”
“这么随便?”谌宗泽反倒诧异。
于是他就眼睁睁任凭令冬华整个人靠过来,几乎可以触碰到接近凝为实质的鼻息,把他全部的“做什么”都压回喉咙里。
“你以为呀。”令冬华却只是嗤嗤一笑,轻飘飘抽身而出,“谁不是混口饭吃才练的一身艺呢,真当我是戏痴了啊?”
“大少爷,戏子无义懂不懂。”
这话他怕是要过个百八十年才能明白。
就在谌宗泽吹灭烛火的下一瞬,舞台灯骤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