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周家是天河当地的大族，拥有坐地百十亩的宅子，是一间七进七出的大院。

可自当年灭门惨案之后，周家上下连同仆役奴婢，都被杀绝，唯一幸存下来的小少爷，也被清远张家的舅老爷接走。整个周家大院，就实实在在成了一处荒宅。

周一眠原以为这次回来，会看到檐塌墙颓、杂草丛生的荒凉场景，可他万万没想到此时的周家大院，会变成这般模样！

“周公子，这就是你的老宅啊？”绍连舟看着眼前这建筑，有些惊讶，“如果你不说，我还以为是哪个村子的围屋呢！”

可不是。明明是荒废的宅子，为什么会种满各色果蔬？泛黄的白墙上，爬满了瓜蔓豆藤。几处炊烟袅袅，隐约还能闻到一股熏猪肉的味道。

然后就是跑进跑出的孩童，成群结队的鸡狗……

这还是他周家的废宅吗？

“二位，你们从刚刚就一直盯着这里看，是找什么人吗？”

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老汉拄着杖，缓步朝周一眠和绍连舟走来，“你们若是找人，就给我报一个名字，这方圆几里，还没有我梁老汉不认识的人。”

“嗯？”周一眠对周家大宅这样的变化很是疑惑，不敢先直接自报家门，问道，“老丈，这里可是天河周家的宅院？”

“周家？”老汉的眉头微微一皱，眼睛不停在周一眠身上打量，反问道，“这周家好多年前就死绝了，你要找周家的人？我听你也是天河口音，不知道你是哪里人啊？”

周一眠忽然想起小时候背过的一首诗，然而零零碎碎，只记得一些片段。

什么“少小离家”，什么“乡音不改”，还有就是“笑问客从何处来？”。

“看你这后生的眉目有些眼熟，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你是谁？”老汉睁大了眼，将周一眠上上下下，又仔细看了一遍，“我记得周家当年还留下了一个小少爷，听说被清远的表亲接过走……莫不是！”

老汉这才恍然醒悟，认出了周一眠来。

“你……你是来找周家小少爷麻烦的吗？”

“额……”周一眠本来要顺势接下去的话，又被卡在了喉头，这个老汉看上去也没有痴呆啊，怎么还没有点出他的真实身份？

其实这也不能怪梁老汉。诚如他所说，他在这天河生活几十年了，对于周家的小少爷也见过好几面。可在他印象里，周家的那个小少爷是一个整日傻呵呵的痴儿，又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呢？

“我说老丈，您是不是糊涂了！”绍连舟在一旁也听不下去了，出声挑破，道，“这位公子就是你口中的那个小少爷！才多少年啊！你们不但鸠占鹊巢，还连人家正主都不认得了？”

“小少爷？”梁老汉又盯着周一眠仔细打量，“若是细看，还是和周老爷当年有些相似，只不过这么……”

只不过这么多年，小少爷这变化也莫名太大了吧！

“爷爷！爷爷！”

就在梁老汉在震惊不已的时候，屋内又走出了一个抱球小童，跨过周家大门极高的门槛，然后朝梁老汉跑来。

“爷爷，阿娘叫你吃饭呢！”

梁老汉看了看周一眠二人，那两人也看了看梁老汉，相顾无言，只有尴尬一笑。

对于周一眠的身份，其实梁老汉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但他也不好把这个自称是周家小少爷的人丢在门外不管吧，也就把他们叫进屋内一起吃饭。

“两位公子，这都是些粗茶淡饭，您俩多担待点，随便吃些。”

梁老汉的儿媳妇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水乡妇女，性情温和、心思细腻，忽然瞧见两个天仙似的公子哥到家里来吃饭，自然是紧张地不得了。招待周一眠二人入席，自己却久久不敢入座。跑进跑出，又弄出了好些菜肴。

“阿爹您也真是的，有客人来了也不和我说说。我也没有准备什么好菜。”又端出了一碟蒸鱼干，不大的桌面上已经被满满当当摆满各色菜肴。

“够了够了。”绍连舟看着一桌子的酒菜，眼睛都看直了，却不敢先下筷。连连向周一眠使眼神，示意他吃饭。

可周一眠从进门起就一直盯着屋内的窗门梁柱看个没停，这些寻常玩意儿，有什么还看的？

绍连舟也四处打量一下，突然发现，还真是有一点好看。

这间屋子无论是门窗，还是梁柱，都是用最上等的木料打造的，上面雕刻各样复杂图画，美轮美奂、栩栩如生。

这……分明就是从前周家的花厅啊！

从前用以会客休息的花厅，现在居然用木板隔作了好几间房间，似乎在这里面，还生活着一大家子。

这样的情况，似乎在其他几件厅堂里，也是如此。

原本一处周家大宅，现在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围村？

“老丈，您倒是说说，我家的屋子……怎么就变成了你们的住处？”周一眠此刻说不上什么气愤、怨恨，甚至还觉得原本空荡的荒宅，如今多了些烟火气，反而更好。

可是这话在梁老汉听来，就是兴师问罪啊！

尤其是在屋内灯光之下，他看周一眠竟然和周家老爷年轻时候愈发相像，心中又惊又恐，竟大哭了起来。

“周老爷他是一个好人啊！若不是受了周老爷遗泽，我们这些难民只怕是早就居无定所，流落街头了！周老爷！我们对不起你啊！”

说着，竟从位置上起身，要给周一眠下跪磕头。

周一眠哪敢受此打理，连忙上前扶起梁老汉，好生安抚一番，梁老汉的情绪稍稍平定。然后给周一眠二人说起来自己等人居住在此的因果。

原来，他们都是周家从前的租户，借租周家的田地，每年只需缴纳一些粮食便可。当年周家发生变故，周一眠也被张家的人接走，周家的田地就成了无主之物，这些佃农便瓜分了周家的田产，成了自己的田地。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两年，天河忽然刮了一阵飓风，将他们的茅屋草房全都吹塌了。他们没有地方居住，竟又打起了周家宅院的主意。

就这样，他们便入住了周家，每家每户或是分了一个厅堂，或是分了几间厢房，硬生生将周家往日的豪宅，变成了一处围村。

“还请小少爷可怜可怜我们，我们也实在是无家可归了！”

梁老汉说到最后又变得激动起来，可这一次周一眠没有再去劝说什么。

走出了周家曾经的花厅，也是梁家人此刻的住处，周一眠来到了厅后的庭院。

这里原本是周一眠往日经常戏耍的地方，周正和也在此种了不少珍奇花木，但现在全部被一些时令菜蔬取代了。

“可恶！实在是可恶啊！”绍连舟跟在周一眠身后，为他打抱不平，“这些刁民实在是太过分了！就这样明目张胆地侵占别人家的房屋田地，还求人家可怜！”

说着，还朝菜地旁围着的篱笆踹了两脚。

可周一眠只是长长吐了一口气，并没有绍连舟那样的愤恨。

脸上挂着一个轻松的微笑，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很豁达大度。

月光照在那些黄黄绿绿的菜蔬上，其实也不比原先的奇花异木难看。

回来若是看见一间空荡荡的宅院，那会叫人倍感寂寞。

所以上天给人他满满当当一院子的人，那他是不是还要感谢上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