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渡口，海浪拍岸。

霍定文双手藏在口袋中，微微侧首，相当造作地咳嗽了两声。路嘉越舍不得不就着他。没曾想，他摸索一阵，竟拔出一副纸笔来，摊开摆在栏杆平面上。

“定下来了。”并没有立即用上，他先开口，声音在春寒料峭里打着小小的颤，“‘那位’……找到了。”

闻弦知意，路嘉越即刻顿悟，只轻轻啊了一声，问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不在了？”

“早就没了，上头压着。”霍定文垂眉，拿笔在纸上画出一对经纬。

不约而同地，两人同时想起了另一位。

那人该当如何自处。

“……我知道的，定文，我知道的。”良久，路嘉越随他低头，轻轻说道，“之前我担心小公子，去找了他。他告诉我，他没有光了。”

但此时多思无益，路嘉越在内陆的时间已经够长。他身份敏感，从枪支上爬过二十余年，又因此要远离所有硝烟带，以避免成为谈判的筹码。霍定文却相反，一时半刻忙得焦头烂额，就是过来送别都有些奢侈。

路嘉越失神了一阵，半晌才听见霍定文在叫他，匆匆应声。后者仍未抬首，只低声问：“越哥，你有没有念过笛卡尔曲线？”

闻言他又一愣，有心捧场，无奈书到用时方恨少，略显懊悔地摇头。霍定文眼眸反而燃起一丝光亮，试探着站在他身后，脸颊几乎贴着脸颊。

他稍稍侧身，困难地在路嘉越手边写下一行式子，然后轻轻朝坐标系的右上方落笔，画了四分之一幅全图。

——一道毫无特点的弧线。

他前进两步，回到路嘉越身旁，过了两秒像想到什么好事似的，笑出了声：“我开头，就先拿个第一了啊。”

“行啊。嗳，听这个名字像是有故事。”路嘉越也弯了弯眉眼，有意无意地提了提，脑内运算一阵，随手往第四象限戳了几个点，稳稳地交接起来。

半幅图画完，全貌昭然若揭。

霍定文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像是能把渡轮启航的号角盖过去，偏偏路嘉越停了手，促狭地眨眨眼：“喂，不打算讲讲？”

几乎确定这人是故意的，霍定文还想再多拖延两句，路嘉越就猝不及防地搂住了他。二公子顿时僵住，两手迟迟疑疑地反抱小少爷的蝴蝶骨，一时间忘了怎么呼吸。

然后路嘉越身体稍向后倾，盖住他的眼睛，食指擦过他嘴唇。二公子感知他的气息慢慢近了，心都要提到嗓子眼躁动。接着一片漆黑里，有什么温热在他唇瓣一瞬而去，再稳稳地落到他右边面颊。

这算是什么意思？

那颗心坚决吊高不肯下落，霍定文睁开眼定定地望着眼前即将离开的人，半晌故作轻松地支开话题：“故事是有，下次告诉你。”随即一本正经道，“不过故事是假的。”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只听这语气，哪是霍二公子，活脱脱一个顽童。

“好，留着。只有你是真的。”路嘉越笑眯看他，连心中游移不定的迷雾都散开些许，“等下次再会。”

他们还有很多的下次。

霍定文以拳抵唇，眼中灿若星辰的笑意却将他出卖了个彻彻底底。船号响起，他终于忍不住飞身而去，用力将路嘉越箍在怀中。一手环住他的肩胛骨，一手找到他的手紧紧牵好。

固然再会不知何时。

然尚可惜取眼前人。

相拥好一会儿之后，路嘉越把嘴唇无限贴近他的耳垂，珍而重之地告别：“先走了。”

佳期可待。

“嗯。”霍定文将头埋在他肩上半刻，声音含糊不清，“路同学，下次记得交答案。”指了指他手上那半张未完成的笛卡尔函数。

路嘉越明白他的意有所指，等他赖够了才退开半步，笑笑挥手：“晓得了，霍老师。”

-　　

中华十六年四月十八日，历经多年军阀割据后，华夏重归统一。是年，国民政府正式成立。

-　　

临安照旧人声盈巷。旗袍女子拽过小姐妹儿，飞快耳语道：“快去看啊，从金陵来的红角儿！在城中那戏台，唱的……唱的《牡丹亭》！”

“他唱杜丽娘的独角，是么？”小姐妹跟着急急走去，“我听人说的，三天三夜没歇了。怎么着也不能这样啊——”

旗袍女子叹气。

“岂止，唱的是好听，人也漂亮，可三天三夜竟只是反反复复的一出，就看那杜丽娘怎样愁着盼柳郎来。这事儿不简单的，我们瞧个热闹就是……啊！”

她的小姐妹刚想问，猛然哑了声。

-　　

杜丽娘身着红粉戏服，袖上姹紫嫣红漫天飞扬。那一只如梦似幻的蝶，在阁楼上唱尽绝句，翩翩而出——

——当心一跃。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