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母亲，我给你摘了花来！”

时光荏苒，白马过隙之间，转眼间谢和栎已经十二岁，头上扎着两个总角，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小裙，被商夫人捧在手里精心养了十二年，慢慢补足了先天的不足，一张小脸沾上春意的颜色泛着健康的粉红色，他跑来的太快，鼻尖上挂着几滴汗珠。

谢和栎的手里捧着一簇刚摘的鲜花，有的被风吹掉了几片花瓣儿，但依旧漂亮可人。

春天的天气最怪，原还是风和日丽、阳光晒人的时候，到了夜里就突然倒春寒起来，一下就冷了许多。商夫人在夜里着了凉，这几日病又重起来了。商夫人想见谢和栎，当谢和栎被乳娘带到跟前时，她又常常咳嗽到难以说话，怕把病气传染给谢和栎，常常只是隔着帐子一眼都不敢多看，就急忙让乳娘把他带出去。

乳娘告诉他，是夫人病的难受，好起来了就又能像从前那样带着小姐玩了。这样哄了几天，谢和栎便极少在见不到母亲的时候闹了，只是心里多多盼着母亲快点好起来。

今天在院子里玩，谢和栎看见花儿已经开的极好了，一簇簇的从绿草里冒出来，一片片花瓣在春风中舒展开来。

谢和栎看见花边想起母亲，也想让她看一看这些新生的花朵儿，便伸手摘了许多想要把它们插到母亲的发髻里，放在母亲的枕塌边。

将军府的下人现在几乎年年都要更换一次，现如今除了商夫人从母家带来的几个亲信的女娘子外没有人知道这将军府和皇家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的丫鬟夫人只把谢和栎当作普通的官家小姐。

侍奉在商夫人门外的两个女婢是新招进来的，年纪不大，家里都有小弟和小妹，见着谢和栎年纪小又生了一副可爱的模样，平常待了又没有什么大小姐的架子，府里的婢女都乐意把她当作家里的小妹子一样亲近，见谢和栎满头大汗地跑来，便拿出自己的帕子替他擦去鼻尖的汗珠。

“小姐怎么满身汗地跑来，刘妈妈和李妈妈去哪儿啦？”

“我采了花儿来送给母亲。”谢和栎拈了一朵粉红色的小花插到这女婢的发簪里，“两个妈妈被我甩丢了。我要去看母亲，你们让我进去。”

两个侍女相看一眼，柔声道：“小姐，夫人刚吃了药现在正睡下呢。”

“两位姐姐就叫我进去看一眼吧，我也想母亲了，母亲也定是在记挂我呢。”谢和栎伸手抓住一位侍女的衣袖，撒娇似地牵着摇了摇，两双眼睛从瞳眸里生出一片亮晶晶的小水珠，一副可怜样地望着人。

两位侍女本来就是少年离家，内心本就记挂着家里，听了小姐一番话又被她可怜巴巴地一求，也是正犹豫着，“好吧，但是只能看一眼，送药的季妈妈出来时说夫人还在睡呢。”

“好，栎儿只瞧一眼就出来。”

谢和栎一猫腰就从侍女打开的门缝里钻了进去。商夫人要避风避光，不仅是窗户关的严实，两侧的幔帐也拉的紧闭，屋里暗沉沉的。

屋内的檀香点的很重，木檀香蜿蜒地盘旋而上，谢和栎闻地鼻子直发痒。

商夫人正躺在床上，一身被子盖的严实，连头发也用绒帽子包的严密。

商夫人睡得很沉，连谢和栎将花儿放在她的床榻旁的小柜子上也没醒。

商夫人眼皮下的两抹乌青在刺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扎眼，谢和栎用自己温热的脸颊蹭了蹭商夫人的脸颊触到冰凉凉的一片。

“母亲受了风寒，身上真凉。”谢和栎将采来的花朵放在商夫人的床头就蹑手蹑脚出去了，他临走前闷闷不乐地想，“要是母亲能醒来，再亲一亲自己就好了。”

当夜，谢和栎贴身伺候的刘、李两位妈妈在伺候过小姐睡觉后，便照例去了小厨房给谢和栎看补气的药了。

回来时发现本应该在门口候着伺候的两个侍女不知道躲到那里睡觉去了，正气的牙痒痒。

谢和栎的睡姿没有一丝正派嫡女的风范，稍不留神就让被子跑到地上去了，所以两位妈妈通常都是睡在谢和栎的内屋侧，以方便给谢和栎盖被子。

两位妈妈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见被子竟好好地在床上，被子中凸起好像盖着一个小小的身子，两位妈妈正狐疑呢：伺候了谢和栎这么些年可不曾见过他睡得这么老实过。

刘、李两位妈妈走向床榻，要将被子给谢和栎盖好，“哎哟哟，我的小姐欸，抱着脑袋睡可要喘不过气了——哎呀！”

两位妈妈大惊失色，这掀开了被子里面可不是谢和栎而是一个圆滚滚的枕头！

这二位瞬间六神无主，刘妈妈当场瘫倒在地上。

她们二位是跟着商夫人来到这将军府的陪嫁妈妈，自小照料着商小姐长大，甚至商夫人分娩时都是帮着照料生产的，对谢和栎的身份一清二楚。

所以这二位是最知道这谢和栎的真实身份是最要命的！

这几年来两位妈妈最是贴身照料的，怕的就是别人知道了谢和栎的底细——这传出去将军府是要沦为天下笑柄更甚至是惨遭杀头之祸的！

好歹李妈妈咬着一口气，唤了平常照料谢和栎房里的所有丫鬟跑腿的，闹了一通鸡飞蛋打，要把谢和栎找回来！

全府上下连一块石头一片叶子都摸过去了就是没看见谢和栎一根头发，期间李妈妈和刘妈妈哭晕数回，最后闹到商夫人那去。

听值夜的丫鬟说，些许是服了新药的缘故，夫人从午后到现在还在睡着。

于是刘、李两位妈妈踌躇了一番，还是决定去惊扰商夫人。

侍奉的丫鬟轻轻推开房门，一股浓厚的檀香味扑面而来，香的几乎让人站不住脚。刘夫人煽动鼻翼，心里狐疑着：夫人原不爱香，今日怎么点的这么重？

屋里不曾点灯，只有香炉子里爆出几颗零星的火苗。刘妈妈一个眼神，身后的丫鬟得令提着灯走进商夫人的屋子里点起了灯。

火焰先是微弱的烧起，小心翼翼地舔食着烛油，很快窜出一串火苗照亮了整个屋子。

满屋的檀烟缭绕曼妙的流转在整个屋子里，如同穿着一身薄若蝉翅舞裙的仙女在屋内曼妙起舞，她在风中一跃，从袖口里流出一些奇香——像是摄人魂魄的虫精往人的鼻孔里钻——飘飘然焉，叫人觉得似才上了天梯的彩云之上。这檀香化作的女神独自翩翩起舞，一瞬间所有人都觉的脖颈一重，原是这仙女踏上了她们的头颅，以人的脑袋作为自己起舞的舞台。

所有人都未觉的不妥，反而露出一副痴醉的神态，仿佛每个人的精魂都随着这女神的舞姿一起遨游于天宫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的烛油即将烧尽，迸溅出劈里啪啦的火星子，所有人骤然清醒——原来是这微凉的夜风将檀香吹散。

所有人定神往床榻之上望去，陡然间激出一身冷汗。

在这床榻上睡着的商夫人面容依旧如新，她蹙着眉间双眼紧闭着，勾起嘴角一副少女怀春的羞态，只是皮肤刺白不见一丝血色，瘆若鬼魅一般。再往下看她的一双手里抱着谢和栎小小的身子，那双手掌依然不似活人，状如干尸，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斑纹。

而谢和栎抽搐着身子，口吐白沫子，双眼反白的被商夫人的一双枯手抱在怀里。

他今天亲自为商夫人采摘来的花儿依旧放在床榻旁的小柜子上，没了根和水的滋养这些花儿竟开的更茂盛了，原本在花茎上结的花骨朵儿这回全绽开了，每一朵花都似透支了春天的精魂怒气勃勃地长着。

又是突然之间，就像是所有人从天宫上重坠地面一般，这些花一瞬之间干枯了，叶尖打着卷儿蜷缩成一团，花蕾爆开，一阵鲜花雨簌簌的往下落，铺满了商夫人的床榻。一点花瓣儿不偏不倚的落在商夫人的眉中，正好遮住她紧蹙的眉头，两点染色的花朵的颜色是少女娇羞时的腮红，那一抹笑还是挂着，嘴角两个小小的梨涡俏皮可爱，商夫人在梦里死去的时候依旧是那个十六岁的无忧无虑的商家小姐。